第一百零七章:假意
容瑾一进隆安堂,便见一老一少拘谨地坐在下首玫瑰椅上,老的那个似在发愣,少的那位瞪着一双大大的眼四处打量。
容瑾大吃一惊,这当真是徐姑姑和落梅妹妹?她记得两年前离家时徐姑姑可较现下有精神头得多。
那时她是整个徐家巷最富的婆娘,走哪儿都有人议论她,且因开着个脂粉铺子,平日里年轻姑娘见得多,便也自己捣鼓打扮起来,虽算不得貌美,可华服美饰一穿戴上,无人敢说这妇人已然四十。
可如今怎成了这般模样,才不过两年,两鬓便泛了白,挽一低低的髻,只用一雕花银扁方压着,身上的褙子用的是最粗糙的藏青色印花布,脚上一双黑布鞋,连林府最低等的仆妇也不如。
不仅是徐孙氏,连徐孙氏最宠爱的落梅,也只是着了件浅红色撒花粗布长衣,配一素白马面裙,一身都是簇新的,想必是为着上林家来,特地新买的衣裳。
落差太大了,好好的一家人,怎的变成这副模样了?
容瑾一个忍不住,眼眶便红了。
这时,那或发呆或乱瞟的母女二人听见门口的动静,都望过去……
“瑾丫头呀!”徐孙氏眸光一颤,忽的捂住口嚎了起来。
容瑾已哽咽得说不出话来,捂着口,肩头一颤一颤,她走过去,伸出手让徐孙氏握着,想说甚么,一出口却只剩呜咽。
这两年,她一直想去徐家巷看看来着,可她不知道徐姑姑究竟想不想见她,同在一个屋檐下这么些年,容瑾不知自己在他们心里占没占位置,若是自己过去了,人家却不乐意见,怎办?如此不是自作多情么?是以,她一直不敢去。
可见眼下这情形,容瑾真悔呀!早该去见她们的!
徐孙氏拉着容瑾的手,呜呜哭了起来,哭得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皱出了褶子。
容瑾也落泪,只不过不像徐孙氏那般发泄似的放声大哭,只轻轻抽泣。
这两人,一个哭的是自己这些年的艰难,另一个则是哭往日情谊。
不过情谊不深,也只到握手为止了,容瑾和她从不曾拥抱,往后也不会有。
“瞧瞧你,出落得愈来愈水灵了,也长个儿了,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,我方才险些没认出来,”徐孙氏掏出手帕来抹眼角。
容瑾面上一僵,不自然地收回了手。
须知徐孙氏这些年从未赞过她,初闻夸赞,她竟有些不适应,于是退后一步,用绣帕摁眼角道:“姑姑坐罢,别站着说话了。”
徐孙氏此时忽而想起什么,喊一旁呆站着的落梅道:“快把那塌饼拿过来。”
落梅这才后知后觉地从灰布包袱里,掏出一牛皮纸包裹的麦芽塌饼,微低着头递给徐孙氏。
徐孙氏接过递给容瑾,笑眯眯道:“三月初三你的生辰,往年我都会做一锅塌饼,你最爱吃这个的。”
容瑾连连颔首,接过麦芽塌饼,摊开牛皮纸放在玉几上,七八个墨绿色的塌饼上洒满了芝麻,可闻不见香味儿,想来是冷了。
不过容瑾并不嫌弃,像幼时那般捻起一个塌饼,津津有味地吃起来,还不住道:“姑姑的手艺比我可好多了!”
随后,徐孙氏像是得了鼓励,继续滔滔不绝说起当年做塌饼的趣事儿,还有这些年对她的付出。
容瑾的神色却愈来愈尴尬,随后放下剩下的半个塌饼,用帕子轻摁了摁嘴角。
那头,落梅留意着容瑾的神色,她轻轻拽了拽徐孙氏的袖子。徐孙氏却沉浸在诉说中,没发觉。
“姑姑,落梅妹妹再过个半年便及笄了罢?”容瑾岔开话。
“落梅?是啊,落梅,你快叫姐姐呀!”徐孙氏回神,忽的拉住落梅,将她推到容瑾面前,道:“以往你们两个最要好的!”
容瑾笑得更尴尬了,她端详着面前的“妹妹,”只见她腼腆地将那清秀的小脸低下去,一双小手不住互抠着指甲。
落梅生得十分娇小,今年六月里便及笄了,却瘦弱得像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,让人禁不住怜惜。
“姐姐这儿有份礼物,算是咱们两年未见,我送你的见面礼罢,”容瑾朝雀儿使了个眼色,雀儿不情不愿地走上前,将黑漆托盘呈上。
落梅抬头,望着盘中金锁,双眼瞬间便亮了,她立即拿起那金锁,托在手心里细细端详着,还在胸前比了一比。
容瑾微微一笑,道:“你喜欢么?”虽然容瑾幼时与她不算要好,却也并未交恶。
落梅鸡啄米似的颔首道:“喜欢!”
“落梅,”徐孙氏忽的肃了神色,“快叫姐姐呀!”
落梅抬起眼望着容瑾,水灵灵的大眼中盛着疏离和倔强,她咬着略厚的下唇,不住地磨啊磨,微瘪的两颊渐渐涨得通红。
“不碍的,落梅幼时确喊过我姐姐,可八岁懂事之后便不叫了,眼下她更叫不出口了,”容瑾似浑不在意。
徐孙氏尴尬地抿了抿鬓角,底气不足地道:“这不是她不懂事儿么,你可万莫同她计较。”
容瑾自然不会计较,她与落梅的情分本就淡薄,当初在徐家院子里一个在东一个在西,容瑾也只与邻里的哥儿姐儿玩得好,与孤僻的落梅确实没话说,如此难道还强求她喊她姐姐?
而后,容瑾吩咐雀儿领落梅去院子里走走,把旁的几个侍茶的婢子也都挥退了。
“姑姑,这两年家里怎的了,你为何作这副装扮?”
此言一出,徐孙氏的眼泪立即便忍不住了,她扯了袖子来揩眼角的,哽咽道:“运道不好,运道不好啊!”
接着,徐孙氏便将两年来遭遇的种种都说与了容瑾,说到后头眼泪止不住了,伏在玉几上哭得肩头颤抖起来。
原来容瑾被接回府,每年少了那一百两纹银的进项,早已习惯奢侈的徐家人极不适应。尤其看着原先攒下来的银子渐少,而脂粉铺子又赚不了几个钱的时候,徐姑父毅然决定带着一家子回老家安置。
他们回老家时走的是水路,偏遇上水贼,身上所有财帛都被抢了去,甚至徐姑父一条腿还被打瘸了。
三人千辛万苦回了老家,又实在吃不了那个苦,不过半年便重回京城了。
容瑾听得心酸,立即从袖间掏出预备好的一百两银子的银票,塞给她道:“给姑父请个好些的大夫罢,剩下的银子也够你们再开个脂粉铺子了!”
“瑾丫头,姑姑没白养你啊!”徐孙氏抬头望着容瑾,泪光闪动。而后,她麻利地将那银票折了几折,收进袖子里。
“其实我本想多给些的,可惜没银子,”容瑾轻抚广袖,叹道:“姑姑别看我穿金戴银的,其实穷着呢!当初回府时只带了几件洗换衣裳,还是祖母和太太看不过眼才给我置办了行头,那都不算我的,我不过穿一穿戴一戴罢了,要想换成银子,人家恐要说我:府里又不短吃穿,你做什么将祖母和太太的心意当了银子,如此不是寒长辈的心么?是以,我也不能给再多了!”
徐孙氏一怔,旋即陪笑道:“是是是,一百两尽够了,你自个儿也不容易。”
容瑾心里舒了口气,徐孙氏能知足再好不过了。
丑话是得说在前头的,若往后徐孙氏一没银子便跑来要,容瑾便是有个金库也遭不住!
“不过……”徐孙氏忽然来了一句,容瑾的心又提到嗓子眼,只听她道:“你妹妹她就要及笄找人家了,若是先前那铺子还在,她爹也没瘸,兴许能寻个富足人家,可如今……唉,是我们拖累了她啊!”徐孙氏说罢又叹息着掩面啜泣起来。
这话不好接啊!
容瑾自己都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,难道还能给妹妹说亲?既帮不了,便只能打哈哈了。
“姑姑别忧心,您再把脂粉铺子开起来,将眼下的日子过好,再去思量落梅的婚事,况且,我可没听过姑娘愁嫁的!”容瑾含笑安慰道。
徐孙氏面色微变,望着容瑾,急吼吼地道:“不不不,可不能让落梅再嫁一个她爹那样没本事的,瑾丫头,你素来最良善的,定不能忍心看着你妹妹嫁个庄稼汉,穷苦一生罢?你行行好,往后跟着林夫人出门时多带带落梅,要不,你去同林夫人说说,让她在林府暂且住下,半年,只消半年!”
“可太太那儿恐怕不允准,至多,落梅出嫁时我为她添份嫁妆?”容瑾竭力保持微笑。
其实这件事儿压根没商量余地,她是林潜的亲女儿,才回府那一阵因规矩不好,朱氏都不愿领出去见人,何况一个非亲非故的落梅?
然而徐孙氏看向容瑾的目光却渐渐变得耐人寻味,她错开眼,侧头盯着地面道:“瑾丫头,做人可不能忘本啊!当初你送来时才那么一丁点儿大,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,我们徐家院子只两进,一间正屋,两间厢房,便专门拨了一间给你住,你林府几十倍于我徐家,空屋子不知多少,怎的便空不出一间给你妹妹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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