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零一章:上元节(二)
沈阔从容瑾手中接过无骨灯,这灯骨架极纤细,外层糊的金色绡纱更薄如蝉翼,灯内有剪纸,轮轴一转,灯屏上便投下剪影,是一出男耕女织的情景。
沈阔提起灯,凑过脸去细看,明眸瞬间被灯火点亮。
那双眼偏长,却并非狭长,眸如点漆,眼白偏少,绽出深邃的光芒,而那双眼绝不能称之为漂亮,而是令人不敢直视,专注盯着一件事物时,仿佛外界都与他无干。
“姐姐,这灯上还描了个灯谜呢!我念给你听?”沈阔一手拨拉那灯,光影旋转,投在微红的脸上。
“边走边说罢,”容瑾道。
沈阔于是与容瑾并肩,他虽才十满十三,可个头已与容瑾一般高了,并瞧不出他较她小了三岁。走在这五光十色的康宁街上,从背影看来,是一对公子佳人。
沈阔念那字谜:“言对青山不是青,二人土上说分明……打四字。”
容瑾却专注于另一件事,她四处张望,处处是拥挤的人,却没瞧见容清和正则,又看一眼沈阔身后,那常跟着他的小厮不见了,想是也跟丢了,以至于无人为沈阔撑伞,肩头已落了几片雪花。
容瑾给红袖递了个眼色,红袖立即过去沈阔那头,撑开一把天青色罗伞遮住他。
“姐姐,你猜这谜底是什么?”沈阔再问一句。
“我猜不出,你说说看,”容瑾压根没留心听,便索性将这问题抛了回去。
“言对青山不是青,乃是一个“请”字,二人土上说分明,便是个“坐”……是以,这四字乃是’请坐奉茶’,”沈阔答。
容瑾轻轻颔首,“崇明聪颖过人!”
沈阔得了容瑾一句赞,乐呵呵,拨了拨手中那无骨灯。
恍然间,他发觉身上没了雪,仰头一望,一柄天青色罗伞遮在头顶,伞面上还绣着一朵玉兰。他眉头一蹙,轻轻拨开伞柄,道:“不必了。”
“这般鹅毛大雪,仔细回头湿了衣裳,”容瑾故意板起一张脸,就像平日里训斥几个小妹那般。
可沈阔却立即走出去几步,望了一眼那女子用的罗伞,连声说不必了。
于沈阔而言,淋湿事小,顶着一把花里胡哨的罗伞失了他作为男子汉的面子事大。
容瑾没法儿,只得遂了他的意,命红袖重回到身边来。
再往前便是灯市了,人多如麻,容瑾踮起脚才能望见前头大道两侧数丈高的灯树,上悬花灯、彩绸、金玉和铃铛,五彩缤纷,摇曳生辉。
只不过容瑾也只能在远处饱饱眼福,硬挤过去是不能了,毕竟她眼下盛装打扮,又带着好些丫鬟,万一走散便不妥了。
于是,她领着众人后退,往西街而去,那儿灯火稍暗,行人较少,却也有如满天星斗的花灯悬挂。
西街两侧多是些饭馆和米面铺,周边还有些做糖人和卖花灯的小摊子。容瑾走街道上过,蒸笼上的带着面香的热气吹过来,混杂着她呼出的热气散开去……
小馆子门上挂的灯笼太小,只投下拳头大的一点亮,程宗纶浴在那昏暗的灯光下,双目隐隐泛光。
其实这街道上人亦不少,可他总能精准捕捉到她,而容瑾,也鬼使神差地望过去……
一瞬间,鼎沸的人声远了,来往行人也似隐去,灯光是黑夜的点缀,雪花缓缓地落,他们像是剥离了这一切,到了另一个世界。
近一个月了,这一个月她分明已想通了,可眼下一见着那人,心潮便不可抑制地奔腾、翻涌。可表现在脸上,却只是微微的一个笑。
容瑾侧身朝他一福,回身继续若无其事往前行,密密麻麻的雪遮蔽了视线,渐渐也掩盖了她们留下的足印……
如此行了一刻钟的功夫,在一铺子前,容瑾忽而驻足,同沈阔道:“我们京城的驴打滚属这儿的最地道,你可吃过?”
沈阔说没有。
“好,红袖、雀儿,你们伺候着沈小公子进去尝个鲜儿,我去去便回。”
三人面面相觑,疑惑地望着容瑾,不知她这是何意。
“不必来寻我,待你们吃完,我便回来了,”容瑾淡淡说着,而后立即踅身往回走……
悬在头顶的花灯渐渐被白雪裹了满身,灯火愈加晦暗了,街道上铺了一层细雪,每踩下去,一个浅浅的脚印。
容瑾紧拉着那大红色羽纱面的披风,不顾地滑,在街道上奔起来,一面跑一面四处张望,却恰好迎面遇上另一个奔跑的人。
容瑾愣了一瞬,眼中似有碎雪,她立即错开眼,再看向他时目光已淡然,她大大方方走向他,问:“程公子,是否有话要同我说?”
程宗纶身边还跟了两个婢子,四位小厮,他们都知道眼前这位是谁,立即自觉地后退两步。
二人默契地并肩而行,雪愈下愈大了。
“没能说服母亲和祖母,让你等了近一个月,真对不住。”
“不,你已尽了力,该是我说对不住才是,是我执意不肯放手,惹得你与家里人不和,如今府上可都还好罢?”
“都好。”
“那便好了,不然我的罪过可大了。其实程夫人都是为你好,毕竟咱们八字不合,又门不当户不对,你可别怨她。”
程宗纶淡淡嗯了一声。
“还有啊,往后……往后找个门当户对的好姑娘,”容瑾笑着开口,一片雪飞入口中,融化了,真冷。
“我已请调江城,下月便要领兵出发,原本我想着,先娶了你再建功立业,可母亲和祖母说你八字与我相克,我又要上战场,怕不吉利,是以……”
容瑾心里打了个突,侧头望向他,他的右鬓上沾着两片雪花,直锐的线条在黑暗中划出凌厉的男子的轮廓。
从她真正认识他的那一日起,也即他告诉她自己从小练剑,被父亲瞧不上时,容瑾便知道,这人迟早要上战场,他需要一场能证明自己的战役。
她一直相信他会赢,从此摆脱幼年病痛的心魔,得到父亲的认可,再娶一个贤内助,成为万众瞩目的、有军功在身的切切实实的程将军,从此人生都是往上走,只是那与她也无甚干系了。
“那我便祝程公子旗开得胜,凯旋归来!”
“还有呢?”程宗纶眼中渐渐有了泪意,夜色下,双眼晶亮晶亮。
“多谢程公子盛意,只是容瑾不会等你了。”那话太沉太沉,大风也吹不散。
“好,”程宗纶重重颔首。
千言万语梗在喉间,却再多一个字也说不出了。
一个高大的身影转过去了,朝远离她的方向走……
其实程宗纶还想问问,一切尚未有定论,为何她要急急来退婚。他还想问,为何不能等一等他呢,他至多去两年,边境战事一毕,他带着军功回京,头一宗便求皇帝赐婚,如此还有谁能阻挠他们,为什么她不能等一等他?
容瑾便眼睁睁看着他渐行渐远,她明白程宗纶的意思,可程家一家子不待见她是事实,哪怕往后强嫁过去了,吵吵闹闹只怕也少不了,再深的感情经过长天日久的争吵,恐怕也会消磨干净,到了那时,程宗纶后悔了该怎办。是以,不如索性放手。
只是不知下一回见,是什么时候,是否她也已嫁为人妇,而他也已为人夫,再提起往事,各自一笑,烟消云散了。
容瑾从腰间取下他赠的那一半鸳鸯配,轻轻摩挲着那细腻的纹理,微微一笑,躬身将它放在雪地上,这便也决绝地踅身往前走。
玉佩渐被风雪掩盖了,不多时,却被另一双手捡起。
沈阔与红袖、雀儿二人并未去吃驴打滚,而是在容瑾走了一阵子后便悄悄跟上来了。
那两个婢子往街道另一侧寻去了,他则寻对了路,便在馆子檐下偷偷跟着二人。
沈阔将这玉掂了掂,很有些分量,该是好玉才是,姐姐怎的扔了呢?还有方才,她同一个男子在说什么奇怪的话?他听了半日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。
戌时回林府之后,他将这鸳鸯配取出来对着灯看,是上等的和田籽料,还刻有鸳鸯图案,沈阔再不知男女之事,也看得出这是男女间的定情信物。
沈阔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,他曾见自己亲姐姐被一书生哄骗成婚,去了半数嫁妆和和离,以致对男女婚姻之事愈加警觉。
他心道万一这林姐姐也被歹人骗了可怎办,出于道义,他觉着自己应当好好探查此人。
次日,他便从正铎口中得知了容瑾与程宗纶之间的种种,不由唏嘘长叹,心道林姐姐这般貌美又良善的女子,该嫁个更好的男子才是,往后他得好好留意,若有好的,再说给林姐姐。
接着,沈阔才同正铎商量起赌坊开张的事宜。
康宁街最热闹地段的和韵茶坊已被沈阔盘了下来,伙计招齐了,官府的文书也已下达,只等开张了。
正铎上回虽被林潜斥了一顿,可如此高的利润他怎能不动心,还又是他最喜欢干的营生,自然从陈姨娘那儿骗来一万两子,与沈阔私下里偷摸着办赌坊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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