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七章:法华寺(三)
程宗纶抬眼朝容瑾望过来,似恍惚了一瞬,“边境战事愈演愈烈,不知你是否知晓?”
“我听爹爹说过,”容瑾轻轻颔首,道:“听闻是狄国作乱,狄国弹丸小国,圣上不甚在意,可今夏狄国忽生出一员猛将,智勇双全,以少胜多,半年功夫便拿下边境三座城池,爹爹说眼下圣上有意派军支援,不知我可有说错?”
“大致如此,”程宗纶赞赏地颔首道,他可不喜整日只会谈首饰饭食的女子。容瑾不仅对蘑菇有研究,对朝廷局势也知道些,果然是他程宗纶看上的人。
容瑾咬唇腼腆一笑,因着程宗纶在兵部任职,容瑾近来特意留心了边境战事的进展。
程宗纶起身,背着手踱起了步子,“明年圣上便要往边境派兵,周国已有几十年没打过仗了,这于我是千载难逢的机会,若我自请南去,你可能谅解?”
南下征战?
容瑾心里打了个突,张口便想说不成,可话到嘴边却变成:“那你我的婚事?”
“你可安心,”程宗纶扭过头凝望着容瑾,郑重道:“若是怕我战死沙场,晚些成婚也成。”言下之意便是战场他是一定要上的,亲事可暂且推后。
容瑾垂下眼,望着大理石案上那片落叶,心中有淡淡的失落弥漫开,可想着男儿志在千里,自己怎能约束禁锢他呢?
容瑾这便起身走向他,肃道:“说什么死不死的,佛祖面前你要忌讳!不过,你若执意要去,也得与我成了婚再去,否则你不怕我转身嫁给旁人?”
程宗纶深邃的目光微微一闪,旋即低下头忍笑,“娶,不敢不娶!”
容瑾恍觉自己说了什么,臊得跺脚,立即背过身去……
其实程宗纶原想先定亲,待自己功成名就归来,再娶容瑾不迟,若是在战场上送了命或缺胳膊少腿,容瑾这样好的姑娘也能再嫁不是?
容瑾则是另一番想头,这婚事本就来之不易,拖长了万一程夫人又改主意该如何,还不如早早办了。
此时,祈竹殿门口传来一声娇呼:“程大公子!”
容瑾侧眼一看,一姿容秀美、身段窈窕的女子款款而来,不是那柳二小姐又是哪个?
然而容瑾认得她,她却似不识容瑾,端着神态,从容瑾身侧走过,一双明媚的眼始终紧紧追随程宗纶。
容瑾眼睁睁看着柳玉芙朝程宗纶走过去,她想上前去拦,可不能,她以什么身份去阻拦呢?
于是,容瑾扯出个得体的笑,朝程宗纶轻轻一福算作告辞,这便踅身往祈竹殿去……
她的脚步极缓极缓,半路回过头,见菩提树下那一对,远看仿若金童玉女。
可不知二人说了什么,程宗纶始终肃着一张脸,柳二小姐进一步他便退一步,甚至还向她拱手,似是致歉……
那头程宗纶忽而调转视线,容瑾倏地回过头,紧攥着帕子,快步进了殿。
祈竹殿因在法华寺后院,极少有香客上这儿来。它被一片紫竹林环绕,日头被紫竹遮挡,是而殿内阴冷异常,容瑾一入内,便不由紧了紧豆绿背心。
她望见三具足香案前,一橙衣姑娘正将三炷香插入紫铜香炉中,绣莲花瑞禽的宝幢随风飘向她,那不紧不慢下拜的样子,真如虔诚的信徒。
只是……那人怎瞧着像三姐姐?
容瑾揉了揉眼,确定眼前人就是容辞。
容辞微仰起脑袋,脊背挺直,端端跪在蒲团上,仿佛已与这庄严肃穆的佛堂融为一体,再不是那个好挑拨是非,恨不能天下大乱的容辞。
“三……三姐姐?”容瑾试探着唤她一句。
容辞身形一震,忙用帕子摁了摁眼角,扭头,微红的眼冷冷盯着容瑾,“你怎会到这儿来了,玉芙呢?”
“玉芙?”容瑾蹙了蹙眉,“在外头同程公子说话。”
容辞那空洞的目光渐转为怨毒,轻嘲道:“四妹妹命可真好,总有人护着!”
其实是容辞将林家一家上法华寺一事透露给柳玉芙,便是想这柳玉芙过来给容瑾一个难堪,谁成想程宗纶也跟过来了,如此一来,柳玉芙自然去寻程宗纶,而不是容瑾。
容瑾心道这三姐姐又要发疯了,她才懒得奉陪,于是踅身要走。
“既然连佛祖都保佑你,我为难你又有甚么用,”容辞无奈一笑,忽垂下眼,面如死灰。
容瑾脚下一滞,回头望着她,道:“三姐姐不为难旁人,也不为难自个儿,才能活得好!”
一个人要怎么活,是高兴还是痛苦,是埋怨还是感恩,全在她自己。
容瑾自认与容辞是一样的人,姨娘早死,在府里也都不受宠爱,可若因此生怨生恨,便如自己走入泥淖中,被淤泥纠缠,再迈不出一步。
容瑾不想做这样的人,祈竹殿里的阴沉,她不喜欢,于是她提着裙摆,从容地迈过门槛走向程宗纶。
此时菩提树下只剩下程宗纶一人,容瑾便走过去,与他重坐回石墩上,继续方才未完的话,她不问柳玉芙,程宗纶也就不说。
不知不觉便到了约定回去的时辰,容瑾为避嫌,与程宗纶分手,独自前往寺院门口。
眼下山风正猛,一阵阵刮来,身上凉飕飕的,容瑾受不住,便躲在那精铜浇灌的大肚弥勒佛之下,与雀儿商量着回头该如何料理这些平菇。
不多时,被容瑾撇下的红袖也过来了,肃着脸同容瑾说了好一通规矩……
如此在冷风中待了近半个时辰,太太和容清等人才姗姗来迟。
容瑾迎上前,便见朱氏面色黑如锅底,而紧随其后的容清,居然梳着个丫鬟的双鬟髻,耷拉着脑袋,还用帕子捂着左脸。
容瑾眼皮直跳,欲上前搀扶容清,却被朱氏横了一眼,接着,那几个围着容清的婆子也上前一步,一副不许任何人碰容清的凶悍架势。
对了,知书,怎不见二姐姐的贴身丫鬟知书?
出事了,定是出大事了!
容瑾不敢再轻举妄动,乖乖退至一旁,与容辞和容与两姐妹站在一起,跟随朱氏李氏一同往山下去……
此时已是申时三刻,夕阳西下,山林间鸟雀相闻,啼鸣声竟有些凄凉哀绝的况味。
几个姐妹都默契地不发一言,一味赶路,而容瑾身后几十阶后,程宗纶和白柳也不紧不慢地跟着。
程宗纶问白柳如何了。
白柳只是摇头,蹙眉盯着前头的容清,骨扇不住拍打着掌心。
他原是听闻容清要去选秀,所以今日他特来来问她此事是否为真,可却吃了个闭门羹。
他也不是执着之人,既然容清不愿见他,那他索性在法华寺中游玩了一番。
可待再去见她时,他却听得那寮房内传来争吵声,接着寮房门被推开,便是眼下这模样,一个个都黑着张脸,无人搭理他。
就这么的,众人一路无言,回到府中已是一个时辰后了。
天尚未全黑,林府门前一小厮正在挂红灯笼,红光穿过黑暗,扑在疾步入内的朱氏脸上,便如烛火下肃穆却又阴森的神佛。
容瑾鼓起勇气追上去,“太太,”她急急朝朱氏一福,劝道:“二姐姐今儿吹了山风,着了凉,还是让她早些歇息的好,况且过些日子她还得入宫,身子不好让宫里贵人们瞧见了,只怕不待见。”
朱氏冷冷瞥了容瑾一眼,将白狐披风一甩,疾步入内。
话也只能说到这份上,能不能保住容清只看太太怎么个想头了。
而后,有丫鬟打了灯笼上前,送容瑾从抄手游廊往里去……
回了鸿雁斋,红袖为容瑾解下白底绿萼梅披风,又去预备沐浴用的胰子帕子。雀儿则为容瑾捏肩推背,在她耳边说着:“小姐,回头奴婢去厨下要些雉鸡肉回来,我与入画一同做一碗平菇炖雉鸡吃吃?”
容瑾拿着把枣红色的梳子,静静梳着垂在肩头的一缕发,双眼盯着镜中的自己,发愣。
“小姐,小姐?”雀儿捏得重了些。
“嗯?怎的了?”容瑾回头看她。
“奴婢是说,奴婢和入画一同……”
入画?是了,入画是个包打听,让她去准没错儿!
“快传入画进来,”容瑾将枣木梳往镜台上一拍,忽的吩咐道。
雀儿有些摸不着头脑,却仍下去唤人了。
于是,容瑾也顾不及沐浴了,这便嘱咐入画去钟妈妈那儿打听今日法华寺究竟发生了何事,顺带还抓了十两银子给她。
钟妈妈是守在寮房外的人之一,她定是知道的。
吩咐完后,容瑾稍稍心安,这便重坐回镜台前,将满头钗环卸下,泼墨般的乌发垂下来,直至腰间,而后红袖过来为她取下鸳鸯配放在镜台上,再解下如意腰封,褪去外罩的豆绿色绣荷叶田田的中袄……
净房中热雾缭绕,容瑾靠着浴桶闭目养神,全身疲乏尽消,只是,右眼皮子忽而剧烈跳动起来。
她不由自主回想起法华寺中种种,采蘑菇时听见的男子声音果然是府中长随的么?容清出寺门时捂着右脸,难道是被太太扇了耳光?太太做事向来有分寸,寺庙人多眼杂,她怎会扇容清耳光,难道她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令太太震怒。
容瑾真恨自己一见程宗纶便什么都忘到后脑勺去了,原本她有怀疑便该去劝劝二姐的,不然也不会到如此地步。
今夜,将是个不眠之夜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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