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十二)(1)
(十二)
(1)日象将落。
马嘴辞别了众人回到客店,一路上行人无不向他拱手逢迎,以示庆贺。他也是抱腕当胸,笑脸当面,以礼相还,更显得春风得意,步履轻盈。
客店里一片寂静,邻屋的商客早已退掉客房,打马上路;而新的商客还没有赶到,只有那院中的石兽炉在默默地喷吐着缕缕青烟。镇上的客店是不愁没人住的。只是此时半掩屋门,风吹堂户,吱吱哑哑,略显冷清。马嘴觉得有些怅然。
他走到房门,没有进去。
还是先看看卧雪吧。他暗忖。一天没有见到这个长耳朵的家伙,也不知道伙计遛过它没有。
想着想着,来到后院牲口棚,凝目望去,只有两匹瘦骡拴在槽头,正闭着眼睛咀嚼草料。却不见了卧雪。
他想,莫非是伙计牵走饮遛去了,便走到门房院中大吼一声,伙计!
伙计嗖地一声从屋里跳将出来,慌乱地摇动着手巾板儿,躬身打千。小爷儿,您回来啦,您可是名扬全镇了,呵呵,小爷儿。他弓下身子用手扑掸着马嘴的衣裤,嘻嘻地奉承道。洗脸水给您预备好了。
叫我马嘴。他大手一挥,朗声问道,哎,我的牲口不见了,你可看见?
伙计垂首不语,用目光往堂屋里指了指,仍端着一张笑脸。此时布帘一掀,从屋里走出花枝招展的老板娘,四十多岁的年纪,却是环钗丁当,嘻嘻一笑,眼波四顾。
马嘴儿爷,我的马嘴儿爷。她展颜一晃,满院子的桂花油味。恭喜马嘴儿,贺喜马嘴儿。老身这厢有礼了。
不是马嘴儿,是马嘴。他有些不耐烦,说好啦好啦,什么喜不喜的,我来问你,我的坐骑卧雪不见了,你可知晓。马嘴双眉轩起,赫然而立。
女人眉眼一挑,笑吟吟说道,哦,是这样,听我从头跟你说。今儿个早上,来了三个北边胡贩找你,自称是你的朋友。说是早已买下你那头青驴,前来交钱提货。我家伙计自然没有理会他们,三个汉子就找到我。我本想把他们骂跑了事,谁知三个汉子出手阔绰,二话不说就掏出二十两胡银。我思量着,你那头驴子顶多也就值个三,五两吧,有这二十两银疙瘩,买两匹好马也足够了。所以呢,我替你做了主,收下了银两。这可是喜从天降啊。
马嘴怔了半晌,面色铁青,低吼道,哪,哪卧雪呢?
女人被吓了一跳,马上又平静下来,笑着说,别激动,小伙子。哦,钱两就在我屋里。小二啊,还愣着干什么,赶紧把银两拿出来。
伙计滋溜一下钻进屋里,诚惶诚恐端出一盘银子,呈献在马嘴面前。
马嘴叱道,我不要什么狗屁银两,我在问卧雪在哪儿。
驴,我让他们牵走了。她答。
他们人呢?
那三个胡人今个早上就出了镇子,往北去了。伙计哈着腰,端着银锭站在一旁,吞吞吐吐地说。
已经走了一整天了。女人伸出兰花指往西指了指。她收了笑容冷冷地说,我说小爷儿,这事儿你可不吃亏,我替你合计过,这些银两就是买五头驴,也是花不完的。
女人叹口气接着说道,在我这个店里,这种营生是常有的。我帮衬过不少的买卖,别说驴马骆驼,就是布匹绸缎,经我手进出的银两也可说累千上万了。买卖双方总能落得个各获其利,皆大欢喜。谁成想今儿个惹了一身不是。好心变成驴肝肺。
女人剜了一眼马嘴。马嘴呆呆地望着院门,心里一团乱麻。
女人抚了抚发髻,说,刚才我还寻思,那三个胡人准是喝大了酒,昏了头脑,做出这等亏本买卖;真不知道这买家也是个榆木脑袋。女人哼了一声,回身对伙计说,小二啊,他要是硬不收钱,你明个早上去集市牵五头驴回来,算是赔给他的牲口。
伙计应承着女人,一边好言劝了几句马嘴,兀自端回了银两。
女人身子一闪躲进了屋里,木门吱呀一声,被关上了。马嘴摇摇晃晃回到自己院子,一屁股坐在石阶上,觉得嗓子有些痒。他将脖颈扬了扬,一股怒气喷涌而出,阔嘴张开,嗷地一声长啸,声震屋瓦。
夜幕呱嗒一声落了下来,院子暗了许多。紫色的夜空没有月亮,不知是谁撒了一把晶莹的金豆,星星们在天上乱蹦乱跳。
马嘴拍着大腿高唱,用的是《山坡羊》的曲牌:
夜沉沉,风悄悄,酒酣半醉睡不着。
懊恼伤怀抱,泪水湿巾袄。
只因不闻卧雪叫,腰悬吴钩空英豪。
……
他把大腿拍得叭叭作响,鼓点分明。吼声更是感人肺腑。
伙计从院门后面探出头,往里张望了一回,然后手举油灯走了出来。
是我,他说。该掌灯了。
他绕过马嘴进得屋门,把桌上的油灯点着,屋里有了巴掌大的光亮。他走了出来,低声下气地问道,您唱戏哪,小爷儿。进屋吧,该歇着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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