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
偷情的女子,窃香的和尚
这绿萝果然跟定了玄奘。在判官庙休息了一晚,玄奘便回到兴唐寺,绿萝寸步不离,居然跟着他住进了菩提院。玄奘烦恼无比,请空乘过来处理,空乘也有些无奈,温言劝说绿萝,说敝寺有专供女眷休憩的禅院,绿萝毫不理睬,反问那所禅院也有温泉吗?说罢,自顾自地挑选房间,最后看中了波罗叶居住的东禅房。
玄奘对居住条件并不讲究,于是波罗叶就挑选了最好的一间,是空乘原先的禅房,里面有温泉浴室。波罗叶欢喜得不亦乐乎,没想到绿萝一来,把自己给撵了出去。波罗叶敢怒不敢言,灰溜溜地找了个厢房。
空乘也无奈,只好私下找玄奘商量:“法师,这女施主是崔珏县令的独女,又是郭县令的继女,贫僧……贫僧也不好强行撵走啊!”
“可是……阿弥陀佛……”玄奘烦恼无比,“佛门清净地,贫僧的院子里住个女施主,这成何体统!”
空乘实在没了办法,建议:“要不法师换个禅院?”
玄奘还没回答,绿萝远远地嚷了起来:“告诉你,恶僧,你爱换便换,换了,本小姐仍旧跟着你。”
两大高僧面面相觑,一起念起了经。
最后,空乘念了几句佛,一溜烟地走了,把玄奘撇在这儿烦恼。
从此以后,玄奘背后就多了条尾巴,这个少女和波罗叶一道,成为玄奘的风景,除了洗澡如厕,基本上走哪儿跟哪儿。玄奘浑身不自在,脊背上有如爬着蚂蚁,倒不仅仅因为被一个少女黏上,他心知肚明,黏上自己的是一把匕首和利箭,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一箭穿心。
这个十六岁少女的手段,太让他惊心了。没办法,只好叮嘱波罗叶,看好她,最好别让她携带利器。波罗叶问:“法师,我,可以,搜她的身,吗?”
玄奘摇头不已。
玄奘所住的是西禅房,和东禅房隔着一座佛堂。晚间,玄奘在灯烛下研读《维摩诘经》,过几日就是空乘安排的辩难大会,他不敢怠慢,河东道佛教虽然比不上苏州扬州兴盛,可寺庙历史久远,不时有杰出的僧人出现,他可不想到时候被辩驳得灰头土脸。
但是他眼睛看着经卷,耳朵里却是对面小魔女那欢快的哼唱声,搅得他禅心不宁。正在这时,绿萝忽然一声惊呼,似乎受到极大的痛楚。
玄奘大吃一惊,急忙跳下床榻,赤足奔出禅房,过了佛堂,站在绿萝的房门外,低声道:“绿萝小姐,发生什么事了?”
“呃……等等。”绿萝应了一声,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。过了片刻,她打开房门,只见她小脸煞白,龇牙咧嘴,房间里雾气氤氲,架子上还搭着衣物。
玄奘急忙把视线收了回来:“怎么了?”
“洗澡……蜇了我一下。”绿萝眼泪汪汪的。
“有虫子?”玄奘问。
“不是……”绿萝道,“昨夜坠下悬崖,身上刮伤多处,我想洗澡,一进温泉,蜇疼我了。”说着撩开袖子,果然嫩白的胳膊上布满了伤痕,“身上还有……”
这女孩也没有多大男女之防的观念,居然去撩衣衫,玄奘急忙避开了:“阿弥陀佛。你在这儿等着,贫僧去波罗叶那里给你取金疮药,你敷上便好。”
绿萝点点头,玄奘回房穿上鞋,去找波罗叶。他的包裹在波罗叶房间里,衣物和药品都在,波罗叶从睡梦中被吵醒,听说取金疮药给绿萝用,老大不满,却不敢反驳,愤愤不平地取了一包递给玄奘。
玄奘把药给了绿萝,自己回房继续研读佛经。不料过了片刻,响起敲门声,绿萝哭丧着脸把脑袋探了进来:“涂上了药,没法洗澡了。”
玄奘瞠目结舌。
所幸这天夜里绿萝没再打搅,第二日做完早课,玄奘先去大雄宝殿拜佛,正跪在如来佛像前诵念,忽然有小沙弥急匆匆地跑了进来。他也不敢打扰,等玄奘起身,这才上前合十:“法师,住持正在找您。在您禅房里等候多时了。”
玄奘点点头,当即回了菩提院。空乘正带着两个弟子在院子里踱步,一脸焦急之色。见玄奘到了,他挥手命两个弟子守在门外,和玄奘进了佛堂,两人在蒲团上坐下。
“师兄有何要事来寻贫僧?”玄奘问。
空乘面色肃然,低声道:“昨夜出了大事。”他盯着玄奘,一字一句地道,“霍邑县城出了大事!”
玄奘诧异道:“什么大事?”
“昨夜,周氏大宅失火,两百亩的宅邸烧成了白地。”空乘道,“周氏一家一百余口,无一生还!”
玄奘的脸色顿时变了:“可知是天灾还是人祸?”
“说不准。”空乘叹了口气,“老僧不敢妄言。说实话,法师来的时候,县里发有公文,说法师和波罗叶与一桩案子有关,如法师离开寺院,须报知官府。今日清晨,县衙来了差役,询问法师昨夜的去向,可曾离开过寺院。贫僧知道法师昨夜未离开寺院一步,便向那差役做了保。”
这时,东禅房的门吱呀开了,绿萝几步就冲了过来,脸色异常难看:“空乘法师,您说的可是真的?那周家真烧成了白地?”
“阿弥陀佛。”空乘没想到有人偷听,面色有些尴尬。
绿萝呆了片刻,喃喃道:“怎么会发生这等事情?”
空乘看见她,似乎不想多说,和玄奘闲聊几句,便告辞而去。绿萝当即坐在他那张蒲团上,抱着膝盖露出深思之色:“恶僧,你说说看,这事是不是人为?”
“贫僧不敢妄语。”玄奘道。
“你这和尚,又不是让你出口伤人,猜测一下嘛。”绿萝道,“周家大院我很熟悉,虽然都是木质房屋,可是院落极大,这火哪怕烧得再凶,也不可能一个人都逃不出来啊!”
“贫僧不敢妄语。”
“你这恶僧……”绿萝对他也是头痛无比,嚷嚷了片刻,见玄奘没有丝毫回应的意思,一跺脚站了起来,奔出禅堂。
波罗叶从廊下走了过来,坐到方才绿萝的位置:“法师,这可,真是,大事。一场,火灾,能烧死,所有人,吗?”
“贫僧不敢妄语。”玄奘依旧道。
波罗叶也受不了了,一跺脚蹦起来蹿了出去。
望着两人的背影,玄奘眼中露出浓浓的不安,口中默默地诵念《金刚般若波罗蜜经》:“所有一切众生之类——若卵生、若胎生、若湿生、若化生、若有色、若无色、若有想、若无想、若非有想非无想,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。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,实无众生得灭度者。何以故?须菩提,若菩萨有我相、人相、众生相、寿者相,即非菩萨……”
波罗叶出了禅房,发现绿萝正坐在东侧的松林外,雾气缭绕的温泉从她脚下流过,她脱了鞋袜,把白嫩嫩的小脚浸在泉中。人似乎在发呆,大大的眼睛里满是迷茫。
波罗叶挠了挠头皮,走过去坐在她对岸的石头上:“绿萝小姐,在,想着,周家火灾,的事情?”
绿萝点了点头,又摇了摇头。
“是,不是?”波罗叶晕了。
绿萝叹了口气:“怎么会死那么多人呢?好好一个大家族,怎么说没就没了?”
“这样,不是,对小姐,很好吗?”波罗叶道,“你指使,周公子杀人,的事,没人,追查了。”
“你怀疑是我做的?”绿萝恼怒起来,狠狠地瞪着他。
“没,没。”波罗叶连连摆手,“你,有心无力。这么大的,案子,你,做不下,来。”
绿萝更恼了,小脚哗地挑起一蓬水,浇在波罗叶的脸上。波罗叶嗷的一声,手忙脚乱抹干净脸,怒道:“你做,什么?”
“让你胡说八道。”绿萝喝道,“周夫人对我呵护备至,我岂能做这种丧心病狂之事!”
波罗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,不禁讪讪:“周夫人,是想,让你做,她儿媳,吧。你没想,嫁过去?听他们说,周家很,有财势,地道的,士族。在天竺,就是,高贵的,刹帝利。”
绿萝摇了摇头:“周公子为人轻浮,没有丝毫男儿气概,岂是我的良配?”
“那你,喜欢,哪一种,公子?”波罗叶的癖好又冒了出来,好奇地问。
“我嘛,”绿萝侧着头想了想,“稳重,那是必须的;成熟,也是首要的;才华出众,更是第一的。最重要的,是对我呵护关爱,一定要疼着我,宠着我。”
波罗叶点点头:“原来,你想找,瓦特萨亚那,那样的,公子。”
“瓦……什么傻子哑巴的?”绿萝奇怪地道。
“不是……傻子,哑巴……”波罗叶崩溃了,“是我们,天竺国,几百年前的,圣人。他写了,一部,《伽摩经》,讲的,就是你,喜欢的,男人,追求,少女。”
“哦?”绿萝来了兴致,“你们天竺还有讲如何追求女子的佛经?”
“不……不是……”波罗叶结结巴巴地道,“不是,佛经。”
“说说看啊!”绿萝托起脸蛋,认真地道。
波罗叶无奈,只好道:“《伽摩经》里讲道,假如你,热恋的人,十分固执,那你就,让步,由着她的意;这样,最终你,一定能够,将她征服。只是,无论她,要求你,做什么事,你务必要,把事情做好。她责备,什么,你就,责备什么;她喜欢,什么,你就也,跟着,去喜欢。讲她,愿意讲的,话;否定,她执意要,否定的,事。她欢笑,的时候,你就,陪着她欢笑;她悲伤,垂泪,的时候,你就,也让泪水,潸然而下。总而,言之,你要,依照,她的情绪来,设计,你自己,的情绪……”
波罗叶汉话太差,一边要回忆《伽摩经》的原文,一边还要翻译,讲得磕磕巴巴,但绿萝却听得极为入神,托着腮,仿佛痴了。
“真的有人会为了我那么做吗?”她喃喃地道,“我欢笑的时候,他就陪着我欢笑;我悲伤的时候,他就陪着我悲伤;我垂泪的时候,他也会潸然泪下……”
波罗叶一直讲了半天,才勉强讲了一个章节的内容,绿萝却是越听越痴迷。大唐的男人哪里会有这种奔放无忌的爱?哪里会因为一个女人而委曲求全,低三下四?纵然有那种海枯石烂的爱情传说,也都是女子表达得更为激烈,男子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,仍旧温文尔雅,保持体面。
“会有这样的人吗?”绿萝呆呆地念诵,“……外出时,你一定要为她打伞遮阳;如果她被挤在人群当中,你要为她闯出一条路来。当她准备上床时,你要拿一把凳子给她,并扶她上去,要有眼色地给她将鞋儿脱下,或穿到她的纤足上。另外,即使你自己冻得发僵,也要把情人冰冷的手儿暖在你怀里。用你的手像奴隶似的举起她的镜子供她照……”
十六岁少女的芳心,彻底被这个来自天竺异域的家伙给搅乱了。
波罗叶的眼中,却闪烁着诡异的笑意。
“波罗叶,”绿萝道,“以后,你每日都要和我讲这《伽摩经》。”
空乘大张旗鼓筹备的辩难法会已经通知到了三晋各大佛寺,晋阳大佛寺、平遥双林寺、恒山悬空寺、蒲州普救寺、五台山诸寺的僧人们陆续来到兴唐寺,连晋州左近的豪门高官也纷纷到来,和僧人们谈禅。这一场法会,一下子成了晋州百年难得一遇的盛会。
玄奘一下子忙碌了起来,正式的辩难还没开始,僧人们就谈禅悟道,热闹非凡。这一日和几位高僧谈禅到深夜,波罗叶早回去休息了,连形影不离的绿萝也熬不住,早早回了菩提院。玄奘离开的时候已然是丑时,疲累至极,一个小沙弥打着灯笼送他回到菩提院,便告辞而去。
天上有明月朗照,院内的石龛内燃有气死风灯,倒也不暗,玄奘路过厢房,听见波罗叶的呼噜声此起彼伏,有如滚滚波涛。他无奈地一笑,和这厮一起生活了这么久,早就习惯了。到了禅堂,正要往自己的西禅房去,忽然听见东禅房内传来绿萝惊悸的叫声!
玄奘大吃一惊,疾步走到房门口,低声道:“绿萝小姐!绿萝小姐?”
房内无人回答,玄奘想了想,正要离开,房中突然又传来一声惊叫:“不要——”
他大吃一惊,伸手一推门,门居然吱呀一声开了,这一惊非同小可,几步冲到房内,不禁怔住了。借着窗外明月和灯光,只见房中并无他人,绿萝好端端地在床榻上睡得正香!
这少女睡相不好,把被子卷成一团压在身子底下,一条腿蜷着,怀里还抱着一只黄杨木枕。大片雪腻的肌肤露在外面,在月光下散发出柔腻的荧光。
“阿弥陀佛。”玄奘尴尬无比,原来竟是她在梦呓。
他转身刚要离开,绿萝又叫了起来:“阿爷,阿爷,我怕!他要杀我……杀我……”
玄奘的身子顿时僵硬了,一股浓浓的哀悯涌上心头。纵使她白日间如此刁顽任性,杀人不眨眼,却终究还是个孩子啊!
他叹息着,却不便在房中久留,出门轻轻带上房门,又迟疑了——绿萝没插上门闩,门没法锁住。这孩子,孤身在外居然不闩上门,若有歹人或者邪祟该如何是好?
“阿弥陀佛。”玄奘叹了口气,趺坐在佛堂的蒲团上,闭目垂眉,念起了《大悲咒》。这一坐便是一夜,直到东方既亮,树间鸟鸣,玄奘才缓缓睁开眼睛。
忽然,眼前一花,吱呀的门响声中,绿萝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,一看见玄奘趺坐在佛堂上,不禁怔住了:“你这恶僧,起得好早。”
玄奘淡淡一笑:“小姐昨夜睡得还好么?”
“好!”绿萝翻了翻眼睛,“当然好。”
“小姐平日里还是舒心静气好些,若是烦闷焦虑,可到山间多走动走动,或者在空旷无人的山野大声吼上几声,心中的焦虑紧张便可消散些许。”玄奘静静地盯着她道。
绿萝奇道:“你这恶僧,大清早的说什么呢?本小姐何时烦闷焦虑了?”
玄奘摇摇头:“夜间磨牙,主人之内心焦虑难安,过于紧张,长此以往,对身体大有妨碍。”
“你……”绿萝满脸绯红,刚要气恼,忽又愕然,“你在这里坐了一夜?”
玄奘默然。
绿萝张张嘴,刚要说什么,忽然眼圈一红,奔了出去。
香积厨着人送来斋饭之后,空乘派了弟子来找玄奘,说明日就是法会的正日子,要和法师商量下具体事宜。玄奘匆匆吃完早膳赶到空乘的禅院,几个外寺的僧人也都来齐了,大家商议了一番,作出具体章程。
到了午时,整个寺庙热闹起来,无数百姓纷纷而来,有霍邑的,也有晋州各县的,甚至还有蒲、绛、汾、沁诸州的,最远的,居然来自京畿道的云阳。也不知他们怎么得知这里有法会,如此短的时间便赶了过来。
规模庞大的兴唐寺很快就拥挤起来,空乘措手不及,举办一场水陆大法会,本意只是想集合左近诸僧,可没想到消息居然传得这么广,善男信女来得这么多,把僧舍腾出来都不够住,还是西北紧邻的中镇庙主动分担了部分香客,才略微缓解了窘境,至于其余的,就只好住进霍邑县城了。
第二日辰时,法会正式开始。
就在大雄宝殿前的广场上,搭起高篷,殿前是诸高僧的狮子座,下面是寺里的僧众,后面则是黑压压的善男信女,挤满了广场,一直绵延到山门。玄奘取出自己受具足戒时得赐的木兰色袈裟披在身上,脚上穿了一双崭新的僧鞋。他样貌周正,仪表堂堂,多年来风雪磨砺,更有一股与众不同的精神,在袈裟的映衬下,微黑的脸上似乎荡漾着一层佛光,摄人心魄。
众僧先在大雄宝殿中做了仪式,然后升狮子座,兴唐寺三百僧众讽诵经典,信徒随众礼拜,接着开始考察合格的沙弥,受具足戒,现场有管理僧籍的晋州功曹和僧正,进行检验考核,发给衣钵、度牒,登记造册。
一应仪式结束,用过斋饭,下午便是各地来的高僧开讲,讲示佛法。玄奘是讲解《维摩诘经》,这部经他十岁就开始参,浸淫二十年,扎实无比,一开讲,就令诸僧震惊。
“苏扬流行参禅,从古以来许多禅宗的祖师都是从缘起上悟道的,不是理上悟入。有丢一块石子开悟的,有看到花开悟的,就是由缘起而悟入。有高僧道‘从缘悟达,永无退失’,就是说从因缘上悟道才不会退掉,光是从定力上参出来还不对。这是一种说法,可是贫僧反对这个说法,从缘入者,反而容易退失,偶尔开悟,身心便一下空了,进入空性,虽然定在空性,若这个色身、业力、习气一切都还没有转,还是要退转的。所以法显法师悟道之后,仍行脚天下参善知识,因为此心不稳。大乘的缘起性空,性空缘起,如果没有真修实证,尽管理论上讲得缘起性空,性空缘起,中观正见,那只是口头佛法,甚至是邪见。所以经文说一切菩萨要‘深入缘起,断诸邪见’……”
僧众和香客都被这大胆的论调震惊了,上千人的广场,竟然鸦雀无声,只有玄奘的声音回荡在禅林古刹之中。这个年近三十的僧人宝相庄严,端坐狮子座,阳光照耀在他脸上,令人不可仰视。
僧人们听得认真,绿萝却百无聊赖,她不懂得什么佛法,最多也就是听过几个佛经故事而已。今天起得早,和尚们也不午睡,跑来参禅,耽误她的休息。但她既然发誓要跟这个和尚闹到底,就决不肯有丝毫妥协,无论这个恶僧在做什么!
正在打呵欠,眼睛忽然一瞥,不禁一怔。
她站在台阶上,看得远,只见人群外,一个头上戴着帷帽,身穿湖水色襦裙的女子正从墙边急匆匆地走过,进入西侧的院落。
绿萝不禁瞪大了眼睛,这女子的帷帽四周垂有白色面纱,看不清容貌,但那背影她实在太熟悉了,隐隐约约,竟像是自己的母亲!
“难道她知道我在兴唐寺,来寻我了吗?”绿萝不禁狐疑起来。
“是了,我虽然离家不曾跟母亲说过,但兴唐寺和娘的渊源甚深,只怕空乘会派人告知她。”绿萝暗暗叫苦,但想了一想,自己离家这么久,不曾打个招呼,让娘亲担忧多日,也不禁心虚。
“还是……跟她说一声吧!”绿萝无奈地摇头,悄悄离开身边的波罗叶,向那女子追了过去。
大雄宝殿西侧是一座幽僻的禅院,松柏如荫,绿萝好不容易才挤出人群,到了院中,只见远处人影一闪而逝。她紧紧追了过去,想着怎么跟娘亲解释:“嗯,说要杀这个恶僧是肯定不行的,那……说我参研佛法?娘亲根本就不信呀!哎,对了,就说我来给阿爷上香祷告,她肯定高兴。”
想到了理由,绿萝大大的眼睛眯成了一双月牙,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,可是娘亲的背影她却怎么也追不上,有时候略一疏神,居然会跟丢。而那女子仿佛目的非常明确,一路毫不停息,也不辨认方向,略低着头,径直朝寺院深处走去。
“这怎么可能?”绿萝惊讶起来,“娘怎会对兴唐寺如此熟悉?”
那女子对兴唐寺果然熟悉,东一绕,西一绕,越走越高,居然到了半山处,这里已经是寺院僧众的生活之所,再往上行,更是到了寺内高僧们的禅院群附近。绿萝狐疑起来,此人若真是她娘亲,就绝不可能对寺院这般熟悉,因为自阿爷死后,她从未来过兴唐寺。便是阿爷造寺的时候,她偶尔来过,也只是在佛殿上香,决不会对其他地方也了如指掌。
“难道不是我娘,只是身材相似?”绿萝奇怪起来。一个女子,在寺内僧人讲经说法的时候,居然深入寺院,这本身就过于奇怪,她好奇心给勾了起来,蹑手蹑脚地跟在那女子身后,看看她到底要往何处去。
过了僧舍,那女子突然折向东行,不久就到了一处偏僻的大殿旁。寂静的院落中空无一人,今日盛会,几乎所有的僧众都在大雄宝殿前的广场上,连大殿里都没有值守的僧人。绿萝看着那女子进了大殿,便悄悄走到廊下,顺着殿门朝里面看,细碎的脚步声回荡在殿内,虽然轻柔,却清晰可闻。
她不敢紧跟,直到脚步声消失,才小心翼翼地进了殿内。这殿内供的是观世音,应该是一座观音殿。巍峨的大殿空空荡荡,根本藏不住人,她急忙走到观音像后面,一看,不禁愣了,后面是一处院子,院里有一座禅堂。院子没有门,可禅堂的门却上了锁!
也就是说,这女子到了观音殿内,竟然凭空消失!
一瞬间,绿萝汗毛直竖,出了一身冷汗。难道自己见了鬼?
随即就觉得这个念头荒诞不经,鬼虽然可能有,可堂堂佛寺中哪个鬼敢进来?观音像前,哪个鬼敢猖狂?
那么,不是鬼,就肯定是人了!
绿萝是个胆大包天的丫头,杀人在她眼中如捻虫蚁,她害怕鬼,却对人没有任何畏惧。既然是人那就好说了,人不可能凭空在观音殿中消失,若是消失,只有一个解释,这殿内有密道!
大户人家为了避难,家中时常建有密道,尤其是在乱世,几乎家家户户都有。一旦有贼匪洗劫或者乱军入城,就阖家钻进密道,或者逃生,或者在里面住些时日,等局势平定再出来。崔珏是河东第一世家崔氏的子弟,虽然是旁支,但绿萝也算出身大户人家,对这点并不陌生。
小魔女机敏无比,当即细细地在观音殿内查验起来。
这座观音殿并不复杂,四壁空空,地上铺着青砖。她先举起小拳头敲了敲四壁,墙体沉闷,不像有暗门。又溜着地面跺了一遍,震得小脚生疼,也没有发现空空的回声。然后她把目光投向了大殿正中的观音像,凭目测,这座观音像应该是陶土烧制,腹内该是空的。不过她可不敢去敲观音的身体,这等渎神的举动,纵然她胆大,也不敢做出来。
“我不敢做,难道修建密道的人就敢么?”绿萝的眼睛又得意地眯成了一双月牙,笑吟吟地背负双手,绕着观音像踱了一圈,眼睛叽里咕噜地盯着观音像的基座。
基座却是整块岩石雕刻的,层层莲花,足有九层,雕工细腻,惟妙惟肖。她蹲在地上一路摸过去,细细地查看莲花基座。
到了观音像正背后,她的目光停住不动了,基座的莲花虽然没有任何异样,但一朵莲花瓣上残留着一点嫣红。绿萝怔怔地盯着,小心伸出指甲挑起一点,凑到鼻子边闻了闻,脸色顿时变了:“凤鹊眼!”
绿萝的心缓缓沉了下去,至此,她已经完全可以确定,自己一直跟踪的就是自己的母亲,李优娘。
这个基座的莲花瓣上沾染的嫣红,她再熟悉不过,乃是自己和母亲一起制作的染甲露!
母女俩热衷于染甲露,便自己研究,用蓼蓝的叶子制成蓝靛,加入水银捣碎。这样的色料涂抹在指甲上,居然成了红色底子,透出蓝色和银色的点点星光。母女俩当时乐不可支,给它取名“凤鹊眼”。
这种染甲露,绝对是母女俩所独有,世上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存在。可是,如今的莲花瓣上,却出现了残留的“凤鹊眼”。
绿萝忽然涌出一种恐惧,她定了定神,慢慢在莲花瓣上摸索,忽然看到旁边的一朵莲花有些光洁,伸手攥住,左右拧动,果然如螺旋般开始转动!
绿萝额头汗水涔涔,左拧右拧,基座内部忽然传来轻微的震动声,她吓了一跳,急忙闪开,一屁股坐到了地上,随后,目瞪口呆——基座的整个背面无声无息地陷了下去,眼前现出一个深不可测的幽暗洞穴!
绿萝坐了好半天,心一横,从靴筒里掏出一把匕首。她为了刺杀玄奘,时时刻刻把匕首藏在身上。然后看了看四周,蹲下身钻了进去。一进去,背后又响起震动,那块两寸厚的石板缓缓上升,严丝合缝,周围顿时一片漆黑!
绿萝的心咚咚乱跳,洞穴里静谧无比,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。脚下是台阶,小心地一步步走下去,绕了个弯儿,眼前慢慢有光明出现,地道的墙壁上居然出现了一个人影!
“啊——”绿萝一声惊叫,匕首险些落地。
结果那人影一动不动,她壮着胆子,慢慢挨过去,才发现是石壁上凿着石龛,里面雕刻着一座狰狞的夜叉像,夜叉的手中托着一盏油灯。
“吓死我了。”绿萝使劲儿拍着胸口,喃喃地道。台阶一路向下,估摸下来,深入地面达两丈,洞壁间覆盖着一层水汽,每隔十丈,就会出现一座石雕夜叉像,惟妙惟肖,阴森凶恶,但每一尊的姿势都不同。到了最下方,地道又朝上延伸开去,也不知走了多久,终于到了尽头,绿萝却呆了。
——尽头没有洞口,而是一尊夜叉雕像!
绿萝奇怪无比,怎么可能?明明没有岔路。她心中一闪,伸手在夜叉身上摸索起来,果然发现夜叉胸口有一朵古怪的花,有些新鲜的痕迹。按照之前的法子,左右一拧,开始转动,左三右四,脚下发出震动声,夜叉缓缓地陷了下去。眼前霍然一亮,涌进一股股新鲜的空气,仿佛还有枝叶婆娑。
绿萝低头钻了出来,身边哗啦啦一阵竹叶的声响,背后的夜叉像重新升了上来。这面却是一堵墙,墙上是一块巨大的佛字石刻。石刻的外面是一片竹林,竹叶扶疏,摇荡在暮色之中。只有微风掠过发出的沙沙轻响。
天色已经晚了。
“我这是到了哪里?”绿萝有些发蒙,张望了一番,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禅院。禅院不大,只有三间正房,院中布局也很简单,正中间只有一座达摩面壁的雕塑,连高大的树木都没有。
这座院子看来在霍山的高处,朝南眺望,可以看到远处大殿的屋顶,层层叠叠。绿萝浑身的冷汗被晚风猛地一吹,不禁哆嗦了一下。她转头看看禅房,房子里亮着灯火,影影绰绰有人影晃动。
“难道我娘进了禅房?”绿萝心中涌起古怪的感觉,蹑手蹑脚地走过去,到了廊下,便隐约有女人压抑的呻吟声传来。绿萝一怔,只觉这声音异常古怪,似乎很舒服,又似乎在经历着什么痛苦。绿萝茫然不解,只是听着听着,却觉得心里烦躁无比。
那声音过于怪异,还伴随着剧烈的喘息,杂乱无比,她一时也听不出是不是自己母亲的声音。心里就开始嘀咕,不行,得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,若是母亲被歹人挟持折磨,那我定要救她出来。
听声音是左侧的房间里传出来的,绿萝想了想,悄悄用匕首割破了窗棂纸,露出指肚大的一条缝,睁大眼睛朝里面窥视,顿时目瞪口呆。
靠近窗子是衣架,胡乱扔着几件衣物,旁边是一张床榻,帷幔高张,一双赤裸的躯体正在床上纠缠,很容易可以看出是一男一女,女的青丝如瀑,男的却是个光头和尚。两个人都在剧烈地耸动,赤裸的躯体上汗津津的,不时发出沉闷压抑的呻吟声。
绿萝呆若木鸡,提着匕首缓缓滑坐在了地上。她虽然少不更事,却不意味着什么都不懂。这男女偷情在街头巷尾听得多了,一些优戏中还曾上演过这种剧目。
那个女人,真是自己的母亲吗?绿萝想也不敢想,自己端庄贤淑的母亲,会有这般放荡的时候,而且……而且是和寺庙里的和尚……
也不知过了多久,就在绿萝的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,房间里的戏已经谢幕,响起一阵窃窃私语,这时绿萝听得真切了,那女子的声音即使压得再低,她也能听出来,那就是自己的母亲,李优娘!
无穷无尽的羞耻令她浑身发抖,她不知该怎么面对,只是双手抱着膝盖坐在地上,瞪大眼睛望着布满暮色的天空呆呆出神,眼中不知何时涌出大滴大滴的泪珠……
“晚上还有要事,我去更衣,你先走吧。”耳畔响起那个男子隐约的声音。
“嗯。”李优娘乖顺地答应了一声,随即传来脚步声。
绿萝吓了一跳,哧溜钻进了竹林,悄悄地躲在一蓬花树的后面,不敢作声。开门的声音响起,李优娘戴着帷帽,轻轻闪到门外,左右看了看,却没有再回到竹林进入地道,而是径直朝庭院的大门走去。
绿萝长出一口气,呆坐了片刻,又听见禅房里响起脚步声,看来那个僧人要出门了。她顿时暴怒起来,银牙紧紧咬着嘴唇,血丝都渗了出来:“恶僧,不管我娘是自愿还是被逼,就凭你让我受这奇耻大辱,就凭你让我的继父受这奇耻大辱,我就绝不能留你活在这世上!”
眼看那僧人要出来了,她溜着墙角到了门口,眼中喷出火一般的光芒。门吱呀一声响,那个僧人缓步走了出来,绿萝手疾眼快,合身扑了上去,手中的匕首噗地刺进了那僧人的胸口!
“啊——”那僧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,随即瞪大了眼睛,傻傻地盯着面前的这个小女孩。
绿萝恶狠狠地抬起头看着他,顿时呆若木鸡。
——这个与母亲偷情的僧人,居然是兴唐寺的住持,空乘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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