烙铁


阿蒙霍特普在短暂的清醒以后便陷入了失血过多引起的昏睡,

风渐渐大了起来,蒂雅眼睁睁感受着掌下的肌肤越来越冰凉,

心里有些慌乱起来,这样下去是不行的,他本来就失血过多,现在又吹着冷风,眼下当务之急是寻找一块避风的地方,让他好好休息。

可是这四周都是丛生的柽柳,根本没有可以起到挡风作用的角落。

而且,她也不想呆在这里。

已经过了午夜,月光越来越昏暗,刚拢起的火堆已经熄灭了,杂乱的树枝在阴影下变得张牙舞爪起来,四周的伏尸东倒西歪的横着,血红的大地把风也染上了铁锈般的甜腥。

她紧紧握着少年那把匕首,时不时就要探上一次鼻息,生怕在自己照顾不周的时候,他就丢下她一个人。

在这种阴森恐怖的气氛,她的身边都是死尸,身后昏迷的少年是她唯一的倚靠。

权衡了许久,她终于做出了选择,收起了地上散落的燧石。

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虚弱的阿蒙霍特普,废了九牛二虎之力,把他搭到了自己背上。

长长的披风将身后的人裹紧,因为身高原因,也只能由着少年的长腿拖在地上,她吃力的一步一陷的往尼鲁村方向走去。

她记得一路上零零散散有一些尖锥形状的建筑,上面有掏空的孔洞,可以容身。

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,蒂雅觉得尼鲁村附近应该也安全了,如果他是辛格,在他们已经回城的前提下,一定不会再留在村子里了,

换一种思路,就算辛格没走,也一定想不到他们藏身在村子附近。

历来越是近的地方,越是搜索的盲区。

她现在万分庆幸没让他真的把这披风扔了,不然现在,连个可以避寒的衣物都没有。

倔驴已经走了,在阿克沙清醒的那一小会,他用包裹中的纸笔写了些什么,然后让她系在马缰上,那马自己就往城中去了。

果然是有些通人性的。

少年在她背后昏昏沉沉,健壮的身躯让她每走一步都使出了全身的力气,

也不是没想过把他扔在披风里在沙地里拖着走,那样也许会省力许多,只是摸着这布料,她还是松开了手,

这是眼下唯一可以避寒的衣物,如果在沙地里拖成碎片,那就什么都没了。

他的头搁在她的肩膀上,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她的脖颈,即使艰难,也让她分外安心。

视线里终于出现了第一座尖锥建筑,她脚下一歪,险些跌倒在地。

抹了一把脸上的汗,一鼓作气连背带拽把人拉了过去。

走近了才看清这个建筑的真面目。

也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,整体泥砖建成,外形像金字塔一样,高高大大的足有两三米,

却在中间掏了一个一米多深的椭圆形洞穴,洞穴里面抹了白灰用焦油画了一些小人,天太黑也实在看不清。

洞口还放着一张桌子,桌子上居然还有一些食物,

她有些犹疑不定,不知道该不该进去,

背上的少年无意识的打了个哆嗦,她咬了咬牙,顾不了那么多了,管它是什么地方。

蒂雅把人推了进去,这才瘫在地上喘了口粗气。

这方洞穴挡风效果极好,听着外面传来的呼呼风声,她松了口气,这才抽空回头仔细看这个她护了一路的少年。

他安静的卧躺在那里,即使是这种情况下,睡相仍是格外的好,

腹部那条长长的伤口仍然没有包扎,已经不再出血了,黑红一片。

用干净的布料细细将它包扎住,遮盖了那骇人的伤口,

想起之前发生的场景,蒂雅轻轻抚摸了一下那纤薄的刀身,好像又闻到了那股皮肉烧焦的味道。

眼神暗了暗,里面充满了怜惜,阿克沙他该有多疼啊…

之前因为没有止血的药物,她用了好多布料都没能止住鲜血流淌,一条长裙都被撕到了腿弯,她急得都要哭出来了。

他却一点都不害怕,反而让自己用燧石燃起了火堆。

她以为他是因为失血而感到寒冷,但他只让她用火烤那柄匕首的刀刃。

匕首在火中烧的通红,他说,要她用匕首来烙烫他的伤口。

她无论如何也不肯,匕首掉在地上,接触到沙地冒出了一阵轻烟,

他的脸在烟雾中若隐若现,棕黑色的眸子一片轻松,嘴角还带着微笑,简直不像是要用烙铁来烙他自己身上的肉,而是在讨论今天吃什么一样随意简单,

“听话,不疼的。”

“不……不行的…”

她的手颤着,掉在地上的匕首说什么都拿不起来。

“不然呢?你不这么做,血流干了我一样会死。”

他深深的看着她,嘴角的笑意丝毫未减,

“跟倒在地上的这些人比起来,被刀烫一下又算什么呢?他们就算是想也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。”

“听话,”

他虚弱的抬手将匕首塞进了她手里,引着她放到火上烤。

她举着烧红的匕首惊疑不定,始终不敢放下来,

真的要烙上去吗?

烙上去真的能止住血吗?

她不知道,她也不敢,手下的是活生生的人,有知觉,会痛。

匕首在他伤口上方停住,她的手抖得厉害,

他自顾自的笑了,笑容里透着一股狠厉和坚毅,他按着她的手使力压了下来,

烙铁与肌肤相触的刹那,他整个人都僵住了,痛苦的弓成一颗虾子,大颗大颗的冷汗从他额头渗出,他却一声痛呼都没有发出过,

伤口流出的血液瞬间蒸发,带出一阵蒸腾的气体,空气里弥漫的尽是皮肉被烤熟的味道。

手里的刀再也握不住了,啷当掉落在地上,划过手指的瞬间,整根手指都红了起来,带出一串的水泡。

一颗眼泪从眼角无声的流了出来,接着是更多的,

仅仅是起了一点水泡,就已经这么疼痛,那么他呢?

“哭什…么?”

他还是那副轻松的样子,明明整个伤口附近的肌肉都在痉挛。

阿蒙霍特普已经习惯了,在缺少医疗物资的军中,用烙烫的方式来处理伤口是最快的解决办法。

疼?只要没死,什么都算不得疼。

“我…不是…不…流血了吗?”

他费力的说着安慰的话,然后再一次陷入了昏迷中。

是啊,怎么可能还出血?血管都被烧焦了……

他为什么总是让自己这么担心?明明被抛弃的是自己,却在知道他可能有危险的第一时间冲了回来。

他在深夜把自己扔了,一句话也没有留下,他明明做了这么过分的事情,

可是,她到现在居然一点怨恨他的想法都没有,

真是,没出息得很呢,

阿克沙是坏人,是混蛋,也是…她放不下的那个人,

受到蛊惑般,她的手缓缓摸向少年的的侧脸,趁人熟睡之际,一点一点描摹他的轮廓。

阿克沙,我骗了你,可我也救了你,我们之间,可以扯平了吗?

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,醒来我们还是从前的样子。

躺卧的少年身体渐渐回暖,蒂雅终于放下了提着的心。

把披风好好给他盖了一遍,她终是抵不过全身的疲倦,靠在他肩头沉沉的睡了过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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