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二章 怀念学堂的幸福时光
这时的黄河滩里,除了芦根儿孤独的身影,再也看不到一个人影儿,仿佛整个世界都随着夏日的热浪躲进了阴凉处。芦根儿热得早已脱去了薄薄的上衣,随手把衣服搭在晒得发红的肩膀上,光着脊背,在黄河边儿执着地拄着那根曾陪伴父亲无数个日夜的捞竿儿。他时不时地摘下草帽,对着冒汗的头脸狠狠地扇呼几下,却似乎丝毫不能缓解这难耐的酷热。搭在肩膀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,他却毫不在意,不停地用它擦抹着脸上的汗水。芦根儿的目光无奈地投向那蒸汽腾腾的黄河,浑浊的水面蒸腾起层层热气,让他看不清黄河里的任何动静,只能听到那永不停歇、哗哗作响的流水声,如同他心中无尽的焦虑。偶尔,从浅滩湿地的草丛里,传来几声野鸭难耐饥饿的嘎嘎鸣叫,更添了几分这黄河滩的寂寥与荒凉。
这时,他不由自主地沉醉于对往昔学堂生活的深深怀念之中,心中涌动着对那段纯真岁月的无限向往。他羡慕地勾勒出坐在阴凉的课堂里,同学们聚精会神听课读书的画面,那是一幅幅充满青春活力的画卷。回想起那些夏季的炎热日子里,他与同窗们一同在凉爽宜人的蓉花树下背诵课文的情景,心中便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温馨与甜蜜。
学堂的校园里,上百棵蓉花树挺立着,它们不仅是校园的守护者,更是学子们心中的一抹亮色。每当夏季来临,蓉花树上便开满了粉红粉红的花朵,远远望去,仿佛一片绚烂的朝霞在枝头燃烧,将校园装点得如梦如幻。花朵间,一根根柔嫩如丝绒的花蕊吸引了无数蜜蜂前来采蜜,它们嗡嗡嗡地飞舞着,那采蜜的声音宛如音乐课上老师弹奏风琴的悠扬余音,令人心旷神怡。
蓉花树上还时常传来阵阵蝉鸣,那声音与黄河滩槐树林里的蝉鸣截然不同,没有刺耳的噪声,反而清新悦耳,如同天籁之音,让人的心神得到了极大的安宁。
尤其让芦根儿难以忘怀的是学堂里那朗朗的读书声,每当想起,都倍感亲切,仿佛那熟悉的声音此刻又在他的耳畔回荡。他清晰地记得,国文老师曾在课堂上满怀激情地向小同学们说道:“请翻开《诗经》……一起朗读《小雅·鹿鸣》。”
顷刻同学们清脆响亮的读诵声在学堂里荡漾开来:
呦呦鹿鸣,食野之苹。
我有嘉宾,鼓瑟吹笙。
吹笙鼓簧,承筐是将。
人之好我,示我周行。
呦呦鹿鸣,食野之蒿。
我有嘉宾,德音孔昭。
视民不恌,君子是则是效。
我有旨酒,嘉宾式燕以敖。
呦呦鹿鸣,食野之芩。
我有嘉宾,鼓瑟鼓琴。
鼓瑟鼓琴,和乐且湛。
我有旨酒,以燕乐嘉宾之心。
芦根儿回忆到这儿咂巴了几下嘴唇儿,不由自主地背诵了几句:“呦呦鹿鸣,食野之苹。我有嘉宾,鼓瑟吹笙……”接着叹气道:“课堂上学的东西时间长了就都忘了……啥时候能回学堂读书啊……”
芦根儿在孤独无聊的时候,常常默默数着他那些小同学的名字,大多是些互相随便称呼的小名儿和绰号:“野猫”、“大红薯”、“喜来”、“绿豆芽儿”、“砖头”、“满囤”、“耗子”、“石头”……还有几个女同学,“梨花儿”、“香椿”、“‘疯妞儿’腊梅”……有时候他为了排泄心中的郁闷,也会轻声念上几首以前背熟的里面提到黄河的唐诗,像“黄河远上白云间……”、“白日依山尽,黄河入海流……”、“黄河之水天上来……”等等,但逐渐地他对唐诗不再感兴趣,唯一感兴趣的是他面前真实的黄河。眼前这条历代文人墨客描写咏叹的黄河,残忍地挟裹浸泡着他亲人的生命,至今生死未卜,黄河现在对他来说没有唐诗说的那么浪漫美妙,他感到对黄河形容再好的唐诗在他的心中已经失去了色彩。这条使他们母子恐惧伤心又不得不寄予无限希望的黄河,一直在他已通事理的少年心中充满着矛盾、纠结、郁闷和怨恨。
“芦根儿……”“芦根儿……”“芦根儿……”
在这炎炎烈日炙烤的大热天,远处,一阵阵夹杂着欢笑与期待的不同声音,在热浪中清晰地飘荡着,呼唤着他的名字。这些声音,虽然来自四面八方,却汇聚成一股熟悉而亲切的暖流,直击他的心田。芦根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,扭头,本能地抬起手搭成凉棚,遮挡住刺眼的阳光,向北面那片古寨葫芦庄的方向望去。
只见,从古寨的青石小径上,七八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男少女,像是从画卷中跃出一般,活蹦乱跳地朝着他奔来。他们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笑容,汗水在阳光下闪烁,仿佛是他们热情与活力的见证。其中几个,手里还紧紧攥着些什么,时而低头查看,时而相视一笑,似乎在为即将见到的朋友准备着什么惊喜。
“呀……”芦根儿心中一暖,少有的激动涌上心头,“是俺的同学们……他们真的来了!”他喜出望外地自言自语,眼眶中甚至泛起了点点泪光。紧接着,耳边响起了更加清晰的呼喊:“芦根儿……我们来看你了!还带了好多好玩意儿呢!”
一个扎着两条乌黑油亮短辫子的女同学,像只欢快的小鹿,一边在洒满金色阳光的小径上蹦蹦跳跳地跑着,一边兴高采烈地唱着悠扬动听的歌儿。她的声音清脆悦耳,如同山间流淌的清泉,给这宁静的黄河滩添上了几分生机与活力。
“黄河滩里野花香,五彩斑斓映朝阳。
采摘一朵最娇艳,轻轻别在发梢上。
花香随风轻轻扬,好似少女心中藏。
笑颜如花绽芬芳,青春梦想正启航。”
她边唱边停下脚步,弯下腰,小心翼翼地在一丛丛野花中挑选着,最终采摘了一朵最鲜艳的花朵,轻轻地别在了自己的短发上,那模样俏皮又可爱。
“黄河滩里蝴蝶飞,翩翩起舞绕花丛。
彩蝶翅膀似画卷,斑斓色彩梦中逢。
逮住一只最灵动,轻捏指尖心欢腾。
带入学堂显威风,同学笑颜映心中。”
她继续哼着歌,追逐着在花间翩翩起舞的蝴蝶。经过一番努力,她终于逮住了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,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,打算把它带到学堂去,让同学们也能分享这份来自大自然的喜悦。
“黄河滩里蜻蜓舞,薄翼透明映晴空。
空中乱飞难逮住,轻盈身姿似梦中。
虽难捕捉仍心喜,蜻蜓点水情更浓。
自然之美难言尽,心中感慨万重重。”
她抬头望向空中,几只蜻蜓在空中轻盈地飞舞着,它们的翅膀在阳光下闪烁着透明的光芒,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捕捉。尽管很难逮住,但她依然乐此不疲地追逐着,享受着这份与自然亲密接触的快乐。
“黄河边上水鸟鸣,声声清脆胜仙音。
此起彼伏成乐章,胜似笼中画眉声。
水鸟展翅翱翔远,自由翱翔心向往。
愿我如鸟展翅飞,追寻梦想不停歇。”
一个男同学边跑边嬉笑道:“腊梅哇……你来黄河滩比得了学习奖状都高兴!”
这个女同学“咯咯咯”大声笑了起来,“俺就是高兴啊!学习奖状是写在纸上,可这黄河滩的景象是写在大地上哦!”
“你这疯妞儿……一出学校门儿就高兴得发疯啦!”另一个男同学调笑道。
这个女同学仍然“咯咯咯”笑着回应道:“在学堂里整日圈得头发晕,黄河滩比学堂宽敞自由多了咋会不高兴?!”
他们跑到芦根儿的面前,一个个喘着粗气儿身体摇摇摆摆地嬉笑着。
芦根儿木讷地傻笑着,双手抱着捞竿儿竟忘记了说上一句欢迎的话。
这个唱歌儿、梳着两条粗粗短短的羊角辫子的女同学,名字儿叫“腊梅”,绰号叫“疯妞儿”,满脸激动最先跑到芦根儿的面前。她看到芦根儿黑瘦了不少,神情也比以前在学校木讷了一些、眼光里充满了茫然和无趣,像一个对生活失去信心的流浪汉一样。她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儿,差一点流出眼泪来。她扭过脸去眨巴了几下湿润的眼睛,稳定了一下情绪,向芦根儿面前走近了两步,深情地看着芦根儿的眼睛说道:“芦根儿哥……俺和这些同学心里都经常惦记着你哩……俺给你捎来一本蒲松龄写鬼怪和狐狸精的书,书名叫聊斋志异,可有意思啦!俺都是夜里偷偷看,怕家里大人发现吵俺……你在这里没人儿管你,可以尽情地看,读一读你会变得胆大起来。”
“俺也给你捎来一本书,是小人书西游记,你好在这里消磨时间。”外号叫“耗子”的同学跟着说道。
“俺给你捎来了一兜俺家地里种的甜瓜。”一个姓杨外号叫“砖头”的同学,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布兜儿,喘着粗气儿来到芦根儿的面前,很快一股甜甜的芳香扑鼻而来。
“俺家院子里长的大黄杏一点儿也不酸……”一个名叫“喜来”的同学光着上身,用上衣兜着一些东西,他解开缝着补丁的粗布上衣,露出一些熟透了的大黄杏子,“芦根儿你先吃一个尝尝,香甜香甜的!”
一个名叫“石头儿”的同学,提着一个盖得严严实实的黑色的小瓷罐儿,走到芦根儿的面前说道:“俺没啥稀罕东西给你带,俺爷爷熬蜂蜜剩下的蜜糖水给你带来一小罐儿,让你消消肚里的热气……你赶快喝了吧!这小罐子是俺爷盛蜂蜜用的,俺还得把罐子带回去哩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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