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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5章 祭日


又是一天落日西沉,冬日夜长,宫门各处已早早燃起了灯火。

  柳暮江还未离去,今日轮到他夜直,空落落的值房中只余他一人。他如今虽只是个小小的翰林编修,但因文笔出众,才思敏捷,又能于不经意间洞察人心,为人处世虽滴水不漏却能令人如沐春风,很得上峰器重和同僚敬服,就连陛下也时不时招他经筵、论策、弈棋。

  故此每每到了朝政繁忙,白日公文处理不尽之时,翰林院使便常令柳暮江夜直。无论如何繁杂的奏章文书,如何复晦的草诏,只要经柳暮江挑灯阅之,第二日一大早,翰林院使便能在自己值房的案上看到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各类文书,分门别类归放,字迹工整俊逸,言简意赅,直切要害,轻重缓急一目了然,简直是赏心悦目。

  但凡是柳暮江书写的文书呈到御前,亦从未被陛下驳回,这令多年伴君如伴虎的翰林院使如释重负。看来只要翰林院有柳编修在,他便能一觉安然睡到天亮了。

  今夜亦如往常一样,柳暮江在灯下身影不动如山,笔下龙蛇,很快便处理完堆积如山的公事。

  夜已经深了,他却睡不着,信步走到窗前,推开窗牖,看向满天寒星。

  如今已是隆冬,窗外一轮冷月高悬,寒气扑面而来。柳暮江微微叹了口气,呼出的一缕白气如他此时愁楚的心绪般不可说,转瞬消散于寂静的冬夜。

  柳暮江眉眼寂寥,身形孑然,他独自一人在清冷的值房里,颇为想念苏若的笑靥如花和安然陪伴。特别是今夜,尤为思念,只因今日是他的父亲柳翰文的祭日。

  无论多么惨烈的记忆,多么坎坷的苦难,甚至是刻骨铭心的仇恨都抵不过光阴的流逝,转眼之间,父亲已离去六年了。

  六年间,柳暮江生生挺过了命运的惊涛骇浪,从一介布衣少年,成为陛下钦点的探花郎,迈入朝堂机要重地的翰林院,成为天下读书人钦羡不已的御前待诏。然而时至今日,他依然不能光明正大地怀念自己的亡父,家中不敢摆放父亲的牌位,每到清明时节,也只能对月感怀,始终不能在人前承认自己就是柳翰文的儿子。

  父亲的深重冤情要几时方能昭雪,他的身世又何日方能大白于天下,一切都未可知。今夕何夕,父亲在天之灵依然无法安息。

  想到此处,柳暮江顿觉月夜彻骨寒凉,愁肠百结,身边又无暖身暖心之人安慰,更漏乍长,寒夜难寐。他走到案边,倒了一杯驱寒的黄酒,以毛笔蘸了蘸杯中的酒液,在案上写下三行祭文:痛维吾父,罔极深恩,毫厘未报,永诀天生,尽哀诚祭,千言万语,难以诉说,唯以残酒一盏,祭吾父柳公子美在天之灵前。

  案上的几行酒渍在月光下泛起点点冷意,即便须臾之后就会消失成几点污迹,亦是柳暮江的一片孝心。可怜他追忆亡父都不敢白纸黑字落下祭文,只得折身走到窗前,对月举杯,唯有将满腔思念还酹江月。

  就在此时,忽听门外传来响动,柳暮江还来不及反应,就有人推门而入,笑道:“天色如此晚了,暮江竟还未睡?”

  来人竟是苏若的祖父,柳暮江的恩师和杀父仇人——苏长青。

  柳暮江心中悚然失色,他此时正立于窗前,离书案有几步之遥,已无法不动声色地将案上的字迹摸去,若是被苏长青发现,仅仅是“吾父柳公子美”这几个字,就能令他立时被打入无间地狱,从此永无翻身之日。

  柳暮江只得快步上前迎接苏长青,恭谨执师礼道:“夜深露重,恩师怎么来了?”

  苏长青还未说话,只见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黄门侍者,柳暮江一见,正是在御前侍候的宦官蔡延,忙拱手道:“蔡侍中也在。”

  蔡延虽是个宦官,却是个面容温和眉眼清秀的少年,三年前开始在陛下身边侍候,心细如发,办事老成,很得陛下信赖。

  蔡延忙回礼道:“探花郎,今日可巧了,陛下方才召苏大学士入宫议事,议的正是凡农工商贾皆可科考的奏疏,陛下听苏学士说此奏疏草拟之人乃是柳编修,圣心大悦。小臣刚好记得,今日是柳编修夜直,亦禀告于陛下。陛下怕值房寒冷,特命小臣给柳编修送来参汤暖暖身子。苏学士听了,便也一同前来看看。”

  柳暮江躬身揖首:“多谢圣恩体恤,有劳侍中和恩师惦念了。”说完,只得将苏长青和蔡延往屋里面让。

  蔡延捧着食盒,先行走了进去,将食盒放在案上,身形似乎微微一顿,但也仅是停了一瞬,便退让开来,对苏长青和柳暮江拱手道:“二位大人,杂家还要赶回去伺候圣驾,就不久留了,告辞。”说完,转身离去。

  值房内只剩下柳暮江和苏长青二人,柳暮江生怕苏长青看到书案上的字迹,急着想将他打发走,不着痕迹地说道:“今日这御赐的参汤,还多亏恩师在圣上面前美言,学生多谢恩师提携。只是恩师年事已高,保重身体要紧,现在已是晚了,恩师还是快些回府歇息吧。”

  苏长青捋了捋长髯,面色很是愉悦:“不急不急,你才华横溢,能在圣上面前露脸,我这个作师父的也是与有荣焉。更何况,如今苏柳两家已是一体,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。今后,你我二人更应同心同德,辅佐圣躬才是。”

  柳暮江口中应着,已是心急如焚,眼看苏长青瞥了一眼书案,笑骂道:“翰林院使这个老狐狸,最会躲清闲,如今把满桌的文书推给你,自己倒是每每一下直就脚底抹油地溜了,来日见了我必骂他。”边说边往书案旁走去。

  柳暮江嘴上说着:“恩师说笑了,翰林院使对学生甚是爱护。”身体已是紧张得僵硬不已,他没有理由阻拦苏长青,只得硬着头皮随苏长青一道。心中盘算着自己只能在离桌案两步前假意跌倒,赶在苏长青前面伏在案上,将字迹抹掉。

  然而苏长青虽年纪大了,腿脚却是出奇地利落,竟提前柳暮江一个身位走到案旁,柳暮江此时若是用计则显得太过刻意,必会令苏长青生疑。

  柳暮江站在苏长青身后,紧张得几近窒息,默默等待着命运的宣判。

  然而,似乎过了沧海桑田之久,苏长青却并未现出异色,他只是翻了翻堆在案上的文书,叹道:“暮江,半月不见,你这一手行书写得愈加洒脱,竟有几分书圣的神韵了。”

  柳暮江一边说着:“恩师过奖了。”一边心中诧异,难道是苏长青老眼昏花了,还未看见案上的祭文?他忙走上前去,暗中朝留有酒渍的一角瞟去,心中吃惊不已,只见此时案上的字迹已被完全抹去,根本看不出半点祭文的痕迹,只余一道浅浅的水痕。

  ——

  终于送走了苏长青,柳暮江关上房门,背上的冷汗已湿透了重衣。他几步走回案边,看着桌上的痕迹发呆,他低头想了想,又看了看案上放着的参汤,正是方才近侍蔡延送来的。

  柳暮江心中默念:内侍蔡延,自己与他并无恩情故交,他为何要出手相助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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