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百四十四、安全屋里的会面
阿达的身份,韦世乐到这一秒为止依旧猜不透、摸不清。不知道他来自于哪个部门,不清楚他受命于哪位同僚。这样一位同道中人的牺牲,不是这条路上的唯一;有太多无名的生命已经倒在重点以前,成为鲜血铸成的钢铁长城一份子。有形的无字碑,和心中的无字碑一起,连城了一片保护城墙。
和平年代的云淡天高不是理所当然,这世上哪有什么岁月静好,人们安宁的生活,哪怕是苦苦挣扎在社会最底层、每天为了吃穿住用而奔走忙碌,都是有人用血肉守护来的。
韦世乐明白厉嘉瞳的心痛,却无法立即抚平她的伤口。他明白,即使自己曾向她传授,干这一行的底线是没有底线,然而,厉嘉瞳毕竟是一个正义使者,即使做了卧底,也依旧不会亵渎公理和正义,所以她会为“我不杀伯仁,伯仁却因我而死”的意外感到痛不欲生。
那一夜,厉嘉瞳即使双眸含泪,也终究没有放声嚎啕。
除了倔强,也为处境。
安全屋虽然比之公共空间的安全度大大增加,也并非可以肆无忌惮、不考虑周边环境。
他们都明白这个道理,走上这条没有回头路的途径,他们都学会了掩饰最生动的喜怒哀乐。伤心到极致,能够不用拘束地掉眼泪,已经是他们能享受的极致。
良久以后,厉嘉瞳给了韦世乐一个淡淡的微笑。好像很久之前的某一天,也是这样。
——她对他彻底放下戒备、抛心置腹的那一天。
不知道在完成任务后,她还能不能变回从前的那个自己。想着这些,厉嘉瞳靠在安全屋的沙发上,迷迷糊糊地睡着了。
尖锐的手机提示音将她从梦中惊醒。其实那声音若放在白昼,并不出格,只会被淹没在茫茫的人来人往里。只是现在时间已是后半夜,万籁俱静,这样突如其来的声响,即便响度处于噪声范围之外,也足以瞬间刺激到她敏感的神经。
韦世乐摸索着从衣兜里掏出手提电话,一切漆黑的环境,左上角闪烁的红色小点格外醒目。
“呵,原来是电量不足的提示。我找个充电器对付一下,你继续睡。”
然而,厉嘉瞳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入眠了。她呆呆地望着屋子里那个随着他起身迈步的动作而移动的红点,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盯着它,脑海里空白一片。
眼皮沉的厉害,片刻之后,上眼睑与下眼睑再度开始打架。厉嘉瞳半眯起眼眸,视线依旧定格在红点上,好像看到了什么令人戒备深沉的现象。
周围黑暗一片,韦世乐似乎不太适应这样的境遇,好半天没也没寻到充电器在哪里。很久以后,他似乎放弃了,带着那一星点的红光又回到沙发一侧。
“韦sir,你有夜盲症吗?”
半揶揄半认真的问题,将韦世乐带回了从前。这是厉嘉瞳与他对话时一贯的语气,卸不下一身的痞子气息。曾有人说到,一个人做卧底久了,最成功的表现就是身上没有一丁点纪律部队的影子,除了让他人完全捕捉不到ta原本的模样之外,连当事人自己,也忘却了过往的形象。
按照这个标准,厉嘉瞳尚未完全成功,但她如今依旧在努力靠近。
听着她的问话,韦世乐这一刻突然觉得,自己最难带的那个阿女,总是不按常理出牌的那个阿女,回来了。
他轻哼地一笑,用从前的语气回答说:“对呀,缺乏维生素A嘛。瞳姐缺铁就吃点铁钉,我可能要吃一车胡萝卜才够。不如这样,下次我们联合买一车胡萝卜,胡萝卜归我,车上那些破铁烂铁你就全都收了,相互得利如何?”
“不好……”厉嘉瞳睡眼惺忪,却介于清醒和昏沉之间。她始终看着那个闪烁的小红点,仿佛强迫症患上身,必须要把它灭了才肯安心。终于,她放弃了关注,把脖子扭向别的方位:“我为什么要跟你合作?我自己买一车铁钉,车子我要,钉子我也要。”
“你还是跟以前一样精明。”
韦世乐的回复,听不出褒贬。厉嘉瞳微微一笑,关注点彻底离开了他的手机。红光消失的瞬间,眼前一闪而过的绿光,像一个幽灵,沉沉地沁入她的心脾。
“韦sir,有情况!”
韦世乐一惊,迅速绷紧神经,用气流声问:“什么情况?”
“对面刚才闪过一道绿光。会不会,有人已经盯上这里了?”
韦世乐对她的话不置可否,却急于弄清楚状况:“什么绿光?”
“一小片,就这么嗦~~~~ 一下飞过去不见了。”
毕竟待过毒品调查科,韦世乐对任何风吹草动都保持着极高的警惕。这倒不是草木皆兵的疑心,而是小心驶得万年船的睿智。
此刻,他们的小屋,黑灯瞎火,一整夜都沉浸在暗境里,这应该很难引起他人的怀疑,更不可能招来监视。话虽如此,谨慎的他仍旧起身,缓慢而轻柔地挪动了步子,来到客厅的另一边。
另一边连着阳台,阳台外是一小片公共空间,空间的后面,立着另一栋楼。
香港地少人多,为了满足民众日日增长的住房需求,高楼大厦鳞次栉比,居民区的楼栋之间相隔较近,最夸张的情形,就是在自家屋里按下遥控器按钮,竟然可以换掉旁边大楼比邻那家的电视机频道。
两套房子距离太近,彼此侵犯了对方的亲密范围,屋里总少了些秘密,做什么动作都容易被对面的居民发现。对于普通人来说,可能就是增加了少量生活上的不便和心理上的不乐,然而对于卧底来说,就是加大了暴露身份的几率,有可能小小的细节就带来灭顶之灾。
因此,当初选择安全屋时,韦世乐侦查良久,终于觅到这一处佳地。它在闹市,符合大隐隐于市的道理,然而它所处的楼栋,又与对面的大楼又隔了一个街头花园的距离,不容易从对面直接观察到屋内的情形。
如今,身处黑暗之中,厉嘉瞳竟说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绿光韦世乐虽然心有疑虑,却依旧不厌其烦地小心求证,严密地排除一切隐患。他靠墙站立,仔细观察当下的情形:客厅与阳台相连的位置被落地门帘遮的严严实实、密不透光,怎会有一道绿光射来?
现在已到了深冬,窗外有风是常事,莫非……?
思及此,他隔着窗台,双手触摸上通向阳台的落地门,却发现,门是锁上的。
这道门是向外开合设计,一旦闭合锁上,密闭性相对较高,不会有凉风袭屋的机会。这与他印象中门应有的状态吻合。
吻合,不错。每次出门的时候,他和厉嘉瞳都会小心地检查,注意关上所有门窗,避免有人进入,发现一丝一毫关于这间屋子使用者的秘密。哪怕是小偷,也可能透过微小的细节,影响他们的未来,他们不容这样的冒险,所以行动也格外细心。
今夜,确切地说是昨夜,他为了厉嘉瞳到来而等候多时,然而漫长的时间里,并没有开门,只是打开了一侧卧室里的玻璃窗、关上纱窗通风透气罢了。客厅到阳台之间没有纱门的存在,所以一直呈关闭状态,不可能有北风透过,吹开门帘。
确定了这一切,他回到沙发里,小声对厉嘉瞳解释:“没有绿光,帘子挡着呢,是不是你眼花了?”
厉嘉瞳甩了甩脑袋,接受了他的说明,心里却依旧惴惴不安。
半晌以后,她将头转向韦世乐,笑着说:韦sir,你的手提电话可否回避一下,它一直在闪,看起来有点儿吓人……”
韦世乐轻声地呼出一口气,在她看不见的黑境中笑了笑,准确地捕捉到手机的位置,抓起来放回了口袋。
“等等……”
一晃而过的红光在厉嘉瞳眼前滑过,似乎激发了她的感官:“总觉得,在红色的光点后面,还有一道绿光在跟随……希望不是我多虑了。”
绿光跟随在红光后?
韦世乐只疑惑了小片刻时间,便恍然大悟:“大概是你因为疲累造成的视觉错误吧。”
他简单解释完毕,心灵仿佛被打开了一扇通向真相之殿的大门,笑着接了开了他们重案组跟进的案子里、关于见鬼的所谓灵异现象的奥秘。
厉嘉瞳相信他的科学素养,却因他给出的理由太过浮于表面而一头雾水。她缩紧了身子,感受到一种略带僵硬的寒冷,就像渐冻症患者到了中后期,全身不受控制那种深深的无力感。
夜凉清寒,纵使屋门紧闭,依旧有一种湿淋淋的冷意。香港近海,空气湿润,水的比热容又很大,远远大于大部分金属,所以一到冬日深处,临近数九的日子会让人感到一种透彻心扉、侵入骨髓的阴冷。这种冷感不同意干燥的北国,一个能够容忍北国零下几摄氏度气候的人,可能也无法长时间忍受这里持续了零上八度环境。
韦世乐脱下外套,绅士地盖在她的身上,小声说:“你今天太累了,先歇一歇吧。”
毕竟,她在一夜之内经历了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打击,到这一刻依旧不得平静。
为了让她安心,他放低声音,在她耳畔解释:“不用担心,没有监视的危机,其实,那个是视觉神经给你开的一个小玩笑而已。好好睡一觉,明天起来再继续做你的使徒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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