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六章 正室


“是。”外面传来一声低低的应答。又过了会儿,门口的帘子慢慢地掀了起来,一阵冬天特有的凛冽空气飘了进来,我微微一抖。

一片浅蓝色的长襟儿先露了出来,午后的阳光将他的身影拉得细细长长的。我低着头站在了一旁,看着那双皂黑的靴子,一步步走了进来,在距我身侧还有几步的距离停了下来,肃手站立。

屋里安静得仿佛连呼吸声都听不到。“老四,”康熙皇帝突然出声,“你来看看,这幅字写得怎样?”

“是。”四爷应了一声,迈步上前,恭敬地接了那幅字来看,展开的纸张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。

我心里凉凉的,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仿佛结了冰。方才就觉得康熙皇帝问的那些问题有些奇怪,让人摸不清其中深浅,我明明白白地知道皇帝会这样问,皇帝也万分清楚我会怎样答,可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做。现在见到了四爷我才明白,那就是一个警告,一个砍在我身上,却会让四爷流血的警告。

“写得真不错,那份挺拔,很像……”四爷顿了顿,“很像十三弟的笔意。”

康熙皇帝哈哈一笑,静了静,又随意地转了头对我说:“前儿听说你烫伤了,现在怎样了?”

“唔,”我下意识地应了一句,“已经好了,谢皇上关心。”如果心脏上也会长汗毛,那现在一定都已经直竖起来了吧。我忍不住苦笑,还有什么事情是皇帝不知道的呢?不知道四爷心里是怎么想的,到现在我也没有勇气和胆量抬起头来看他一眼。他心里应该什么都明白吧,从他开始想要这个皇位起就……

突然发觉借着屋外透射进来的阳光,四爷单薄的影子与我的恰好相融在一起,我似乎只要微微动动手指,就可以碰触到他脸庞的侧影,心里一阵欷歔……

一个清朗的男声在屋外响起:“儿臣胤祥给皇上请安,皇上吉祥。”我心猛跳了一下,胤祥来了……

“老十三呀,进来吧。”康熙笑答了一句。

帘子一掀,一个人影儿迅速地走了进来。先环视了一下四周,与我的目光一碰,那样的热烈、担忧、喜悦,种种情绪如洪流般向我倾泻而出。我情不自禁地咧嘴一笑,冲他微微点了点头。

“哼哼。”康熙皇帝在一旁轻笑了两声。我一凛,又忙低了头。倒是胤祥向前跨了两步,躬身打了一个千儿,笑嘻嘻地叫了声:“皇阿玛吉祥。”

我偷眼看去,康熙一脸的平和,眼中不似方才精光四射,却带了两分柔和打量着胤祥,又转眼看向一旁恭敬肃立的四爷。

我下意识地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四爷,他略微苍白的脸上没有笑容,也没有痛苦,没有喜悦,也没有失意,就是这样安静地站在那里,什么表情也没有……我紧紧地握住了拳头。

这样的表情我仿佛也曾见到过一次,那好像是小秋跟她相恋快十年的男友无奈分手的时候吧,她就是这个样子,什么表情也没有,很是让我无从安慰。而她自己却是以这样平静的表情对着惶惶然的我说:“小薇,你听过心碎的声音吗?我就听到了,喀吧喀吧的,还真响呢。”

“喀吧喀吧的……”我在心里低喃。

“老十三,上次问过你的事情,想得如何了?”康熙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声。

“皇上——”胤祥的声音一凛。我怔了怔,回过神儿来。胤祥已无方才的愉悦,虽还在笑,眼底却有了两分勉强。

我忍不住皱了眉头,胤祥悄悄转了目光来看我,眼里竟然有几分无奈……我抿了抿嘴唇,转眼看向康熙,“嗬”我吓了一跳忙别转了眼,皇帝正面带微笑地看着我,眼神中却闪烁着让人看不懂的光芒。

“德妃前儿些日子提醒了朕,经过这些年,胤祥也该有个正室了,更何况你也一直没有……”康熙皇帝沉吟了一下,伸手捻了捻下颌的胡子,一旁的四爷脸色变得有些凝重。胤祥的浓眉紧紧地皱了起来,却没什么意外的表情,想来这个话题,皇帝之前已经和他提过了。

“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”这句话在过去不知道压死了多少女人,而这么多年一无所出的我,却在胤祥的遮挡下,无风无雨地走了过来。这压力若不在我身上,那胤祥必然……我不禁有些歉疚地对胤祥忌勉强笑了笑,他一愣,嘴角儿一弯,回了一个让我安心的笑容。

“皇上,”胤祥低身跪了下去,恭声说,“儿子上回就和您说了,小……她身子一直不太好,等好了自然就……儿子一直也不急,所以这件事儿……”

“哼,你起来吧。”皇帝轻哼了一声打断了他。胤祥一滞,张了张嘴还想说话,四爷略微偏头做了个眼色给他,胤祥闭了嘴站起身来。

我顺势看向康熙皇帝,他不理胤祥却只是轻笑着问我,“若是朕再赐一门婚事给胤祥,你又当如何?”胤祥身子震了震,抬了头想要开口,康熙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,见胤祥苍白了脸,低下头去,我的心一紧。

“唔——怎么不说话呀?”皇帝紧盯着我不放,我脑子里乱糟糟的,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,只是看着康熙那咄咄目光,下意识地嗫嚅了一句,“一哭二闹三上吊吧……”

康熙皇帝一愣,捻胡子的手顿了顿,而原本低着头的胤祥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,抬头看向我,一旁的四爷仿佛没听到似的,只是嘴角儿几不可见地弯了弯。

“咳咳,这样就行了吗?”皇帝轻微咳嗽了两声,有些感兴趣地望着我。

我脸一红,低低地清了清嗓子,“不行也就这样吧,反正争取过了,不让自己觉得后悔就是了。”

“哦——争取过了,是吗?”皇帝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声。突然微微一笑。我低下了头,却不期然地对上了胤祥带笑的眼,心里一暖……“老四,这件事儿办得怎么样了?”康熙突然问了一旁的四爷一句。我心里一愣,抬眼看过去,胤祥也别转了眼,看向四爷。

“是,儿子已问过了马尔汉,他说福瑞本就是他三服里的兄弟,他的女儿原本就跟自己的女儿差不多,现又有皇上天恩,他是求之不得,相应的事务也都已经办好了。”四爷沉声地回说,面无表情,胤祥却是一脸了然的狂喜。

“马尔汉?”这个名字一入耳,我腿不禁一软,身子晃了一下,跪着的胤祥和正低头回话的四爷都迅即转了头来看我,我忙站稳了身子,对胤祥笑笑示意不妨事,四爷那里却是看都不敢看。

“这样就好。”康熙低喃了一句,“兆佳氏·鱼宁。”

我一愣,抬头看看,却看到皇帝、四爷的眼光都放在了我身上,这才反应了过来,忙得跪下了,轻声应了一句:“是。”

“朕已让户部尚书马尔汉认了你做女儿,户籍文书也都已经办了,一会儿你就先回他府里去吧,他家夫人自有分寸的。”我心里五味杂陈,难道我就这样变成了那个兆佳氏了吗,这实在是……

不管心里怎样想,我还是磕了头下去,“谢皇上天恩。”

康熙微微一笑,温和地说:“朕也是念你一番真情,你只要别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就好。”我伏在地上忍不住打了个哆嗦。“胤祥。”他又唤了一声。

“儿臣在。”胤祥低下头去。

“朕现将户部尚书马尔汉之女赐予你为正室,回头找了好日子,就行婚事吧。”

“谢皇阿玛!”胤祥大声地应道,声音里充满了喜悦。

康熙轻笑了一声,调侃道:“马尔汉好几个女儿呢,你也不问问朕把哪个给你?”胤祥嘻嘻一笑,挠了挠头却没说什么。

脚步声响,四爷踱了过来,哑声说:“恭喜你了,十三弟。”他声音里充满了克制着的情感。胤祥脸色一正,什么也没说,却端正了身子,一个大礼行下去,四爷一把拉住了他。

“四哥,谢谢您了!”胤祥充满了感情的声音响起,他顿了顿,“这回又麻烦您了。”

四爷淡淡地笑了笑,“兄弟之间客气什么。”看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,我心里一热……

突然觉得一道目光射了过来,我背上一寒,抬头去看时,却只看到康熙皇帝看向四爷和胤祥的眼光,神色温和,就和一般人家慈祥的父亲没什么两样,我却觉得更冷了,这样亲密的兄弟关系,才是他想看到的吧,而我……

“李德全。”康熙唤了一声。

“奴才在!”门口守候着的李德全进了来。

“你派人先送兆佳氏回尚书府吧。”

“喳!”李德权一个千儿打了下去,到我面前满面堆笑,“您请跟我来吧。”

我点了点头,转身向康熙福下身去,他微笑着轻轻挥了挥手。我深吸了口气,又转身向四爷福下身去,他手虚抬,哑声说:“不必多礼。”一旁的胤祥早过来扶起了我,我只感到他的手炙热。

李德全打起了帘子,胤祥送我出来,低低地在我耳边说了一句:“这些天自己保重,好好休养,想吃什么使人来告诉我,我找机会去看你。”

我笑着点了点头,悄声说:“放心吧,这方面我从来不亏待自己。”

胤祥喷笑了出来,抬起我的下巴笑看了两眼,突然在我额角印下一吻,就转身回去了。我脸一红,忍不住瞟了一旁候着的李德全一眼,他侧了脸,眼睛正看着远处,一副什么都不知道,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。我干咳了一声,他这才回过脸来,笑着领我往外走去。

没走了两步,就听到康熙皇帝在屋里笑言:“‘不经死之惧,焉知生之欢’,说得好,哈哈,老四,你拿了去吧,也算胤祥他们的谢礼了。”

我不想再听,低头快步往外走,李德全一怔,也没多问,只是随着我的速度加快了脚步。宫里的景色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,我也毫无心思去追思回忆些什么,虽不知道在那尚书府里会如何,可我现在只是想快些离开这里。

李德全带着我绕过了一个回廊,已能看到守卫的侍卫们了,来往的太监宫女也都多了起来。我见了生人,下意识地就想把自己的脸遮起来,可转念一想,李德全都敢带着我光明正大地在宫里走,我又何苦“做贼心虚”。

那些宫女太监侍卫见了李德全都是躬身行礼,眼睛也都不往我这儿瞟一下,但我心里明白,现在的一切都已落入有心人的眼里吧,恐怕西六宫那边……不由得方才想起康熙说的那句话,“德妃提醒的朕……”心不禁一拧。

没走多远,就到了一个影壁墙的后头,远远的宫门在望。李德全停了下来,“您在这儿稍候,奴才这就叫人套车过来。”他微笑着说。

我点了点头,“辛苦了。”

他一弯身儿,“您别折煞奴才了。”说完转身往一旁走去。

我靠着影壁站了会儿,许是方才刺激受得太多,只觉得这日头晒得人头发晕。看看李德全还没有过来,不远处站着一些目不斜视的侍卫,我张望了一下,看见左侧有个小小的门。我缓步过去,在台阶上靠着玉石门墩儿坐了下来。

正想着,不远处一阵脚步声响起,我估计是李德全回来了,正想睁开眼叫他一声,突然一个惊骇莫名的声音响了半声,却又仿佛被强制咽了回去似的,“你……”

我轻轻地嘘了口气,早就想到既然自己已经这样光明正大地亮相,那么随之而来的熟人浪潮,必定会汹涌而来……我慢慢地睁开了眼,看了过去。

白净的面孔,身材修长,俊秀的眉目倒与我有几分相似,原来是他……明晖,这么多年不见,当初那个有些狡猾的孩子,现在也变成了一个男人了。

我心里无奈地摇了摇头,他的神情看起来万分地吃惊,只是他吃惊的好像不是我还活着,而是居然能在这儿看到活着的我。

我伸手撑住门墩儿慢慢地站起身来,心里盘算着要怎么开口呢,还是当做根本就不认识……

“明晖,你怎么还在这儿,不是让你去……”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又生硬地打住,随后一阵脚步声传来。

我不禁苦笑,虽然明白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,可这样接二连三的“短痛”,还真让人有些吃不消呢。看着十爷张大的嘴巴,一口白牙映着日头儿,心里突然有些想笑的感觉,只是转眼就看到了跟在他后面的八爷、九爷,却说什么也笑不出来了。

整了整衣裳,我缓步下了台阶,一步步地向他们走了过去,到了跟前儿,我没有抬眼,只是稳稳当当地福下了身去,恭声说:“臣女兆佳氏,给各位爷请安。”等了一会儿,头顶上却没有半点儿声音,许久不曾请安,缺乏锻炼的腿已然有些酸麻了。

“快请起。”八爷温润的声音在一旁响起。我又福了福,徐徐地站起身来,略抬眼看去。

明晖已退到了八爷他们身后,脸色有些青白,只是惊疑不定地看着我。见我抬眼看他,竟转了眼去,我心里感觉怪怪的。十爷还是大张着口,上上下下不停地打量着我,脸上的表情很奇怪。我倒是第一次见他脸上有着如此复杂的表情,但是唯一能够看出来的就是,他大概是眼前这几个人里,唯一不知道或者没猜到我还活着的人。

九爷什么话也不说,只是负着手看我,薄唇抿得紧紧的,眼底充满了阴鸷。我下意识地调转了目光,却与他身旁的八爷碰个正着,那双乌黑的眸珠里,有惊疑,有猜测,有闪躲,却也有一丝隐约的欣慰。

“兆佳氏……”十爷哼了一声,两步就跨到了我的跟前,我下意识地就想往后躲,但马上反应了过来,因此身子只是晃了晃。十爷慢慢地低下了头,近得呼吸可闻,我忍不住偏了偏头,皱了眉头看向他,却是一怔。他的脸上充满了类似于愤恨的表情,仿佛受了天大的骗似的。我不禁有些好笑,真的要愤恨那也应该是我吧?不等我多想,他冷冷一笑,“兆佳氏,是谁家的?”

余光看到八爷仿佛想开口说些什么,他身旁的九爷却不动声色地轻咳了一声,八爷顿了顿,低垂了眼,没再开口。

我心里盘算了一下,想想方才皇帝说过的,温声回说:“回爷的话,家父马尔汉。”十爷一怔,一旁的八爷、九爷也怔住了,明晖更是白了脸。

我心知肚明,户部尚书马尔汉原本也是他们极力拉拢的对象,而现在却变成了“我”的父亲,这其中意味着什么,八爷他们再明白不过了。想到这儿,不禁更加佩服康熙皇帝,这就是所谓的帝王心术吧。这些儿子们在想些什么,做些什么,恐怕半点儿也逃脱不过他的眼去。

算算时间,离皇帝归天的日子大概还有不到五年的时间,看来康熙在这个时候就已经决定好了,由谁来继承大统,而他现在所做的一切,也不过是在为了那个人的将来铺路而已。

看看眼前惊疑猜测着的八爷、九爷、十爷,一种有些嘲讽又有些怜悯的情绪浮了上来,他们这般碌碌经营,上下盘算又怎样,结果他们只是别人登基路上被除掉的石头而已……

“别忘了你今天说过的话。”方才康熙皇帝说过的话,突然在我脑海里响了起来,心里一冷,这才想到,我也是那个人登基路上不可躲避的一块石头吧?心里一阵苦笑,看不见未来的自己竟还有心去怜悯别人。

“马尔汉的女儿吗?哼。”十爷的声音已经彻头彻尾地充满恶意了。我挺直了背脊看向他,见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,十爷的嘴角拧了拧,大声说:“有没有人告诉过你,你跟一个人长得很像呀,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,哼哼。”

八爷、九爷同时皱起了眉头,可十爷话已出口,已是收不回来了,他们身后的明晖却深深地低下了头,看不太清他的神色。我闭了闭眼,抬眼看向正死盯着我的十爷,淡淡说了一句:“有呀。”他一愣,我微微一笑,“方才皇上就是这么说的。”

十爷还未及说些什么,一旁的八爷已上前一步喝道:“老十,别再说了!”十爷瞪了瞪眼,还想说话,九爷却给他使了个眼色,神色冰冷。十爷顿了顿,生生把话咽了回去,只看见他的胸膛一起一伏的,四周安静了下来。

“呃,奴才给八爷、九爷、十爷请安。”一声干咳之后,李德全的声音响了起来。我偏了头,这才看见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回来,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太监,正在躬身行礼。

“李公公快请起。”八爷温和地说了一句,伸手虚扶,李德全借势站了起来,满脸带笑。“各位爷来得这么早,皇上还在书房呢,奴才这就使人去看看,若是得闲,好给您各位通报一声。”

“劳烦公公了。”八爷一笑。一旁的九爷也是面带笑意,“李公公,这回八爷回来还带了不少好酒,回头让人给你送去,唔?”

李德全忙得又打了个千儿,“那奴才真是生受了。”他客气了两句,就回身恭敬地跟我说,“那您请跟我来吧。”

我点了点头,刚要迈步,一直没说话的十爷大剌剌地开口问:“老李,你这是送这位姑娘去哪儿呀?”李德全一愣,看了我一眼,又看看一旁的八爷、九爷,他们却都没说话。

“嗯哼,”李德全咳嗽了两声,恭声回说,“奴才奉旨意送兆佳氏回府待嫁。”

“待嫁,什么待嫁?”出声的竟是九爷。我微微一怔。

李德全倒是不慌不忙的,微笑着回说:“方才皇上恩旨,已将兆佳氏赐婚于十三贝子了,择日嫁娶。”

“哗啦——”一种金属器具掉在地下的声音吓了我一跳,众人也都向我身后看去。“你说什么?”一个有些嘶哑的男声响了起来,我顿了顿,慢慢地回过头去,正对上十四阿哥那苍白得有些透明的脸……

“噼噼啪啪——”炕边儿铜盆里的火炭不时地爆裂着,我掩了掩身上的貂皮小坎儿,看了一上午的书,这会儿觉得眼睛有些酸涩。缓缓伸了个懒腰,放下书转手拿了放在一旁的铜棍,随意地拨弄着烧得红红亮亮的炭灰。

这几天一静下来,想到的不是胤祥就是当时十四阿哥那张苍白的脸,他的眼中有着太多强烈情绪,多到我只能视而不见。记得那时八爷他们的脸色也很难看,原本以为他们是因为我再次嫁给胤祥,便宜了我们而心有不甘,所以并未放在心上。

可过了两天静下来仔细想想,我才渐渐地明白过来,原来我的“再度复活”不仅是康熙皇帝对四爷的警告,也是对八爷他们的警告。心里不免自嘲,自己仿佛就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手榴弹,只可惜导火索却不是握在自己手里,只能无奈地被别人随意挥舞着。

“宁姐姐,你在吧?”一声清脆的呼唤在门外响起。我思绪一乱,有些无奈地笑笑,这个声音现在我已熟悉无比,兆佳氏·瑞喜,马尔汉大人最小的女儿,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出嫁的,她才应该是真正的兆佳氏……

自那日偶然在她母亲房里见了我,也不知道为什么竟喜欢上了我,日日地往我这里跑,拉着我做这个做那个,姐姐长姐姐短的亲热地叫个不停,丝毫不在意我有意无意下的淡漠。

“你进——”我话未说完,门“吱呀”一声已被推了开来,一张带着甜蜜笑容的小脸儿先露了出来。“宁姐姐你又在看书了,仔细眼睛要紧。”我眨了眨眼,就听着她身后的贴身嬷嬷低低地念叨了她两句规矩什么的,她冲我吐了吐舌头就笑嘻嘻地迈步走了进来。

“今儿个你又要干什么?”我好笑地摇摇头。这是个精力充沛的丫头,虽然只有十五岁,可看起来已是个美人的样子了,要不是那日听马尔汉夫人乌苏氏念叨着什么该给她找婆家了,她在我眼里就是一个爱玩爱笑的小姑娘。

“姐姐,今儿有我一个自小相熟的朋友要来,一会儿你和我去见见,好吗?”她笑着坐到了我身旁,伸了手去烤火。我扬了扬眉,这些天陪着她画画、写字、刺绣、拧胭脂,我并未拒绝,这样找些事情做也可以不再胡思乱想,可是去见外人,就算我现在已有了光明正大的身份,可还是有些……

见我皱了眉显然是不想见,她忙说:“我跟额娘回了的,我这个女伴儿,人可好了,又温柔长得也好,就是以后你们也会常见到,所以额娘也说无妨的。”我一怔,以后会常见,这是什么意思……没等我开口问,瑞喜就笑说,“对了,我让人摆了桌子在沁香阁那边招待她,经过这两场雪,那儿的梅花开得可俊了。”她猛地站起身来,伸手来拉我,“姐姐,咱们先去看看如何,有好的摘两枝下来给额娘她们送去好不好?快走快走。”说完竟是等不得似的连连拽我起来。

我哭笑不得被她拉了起来,眼瞅着就要被她拉出门去,“等等,你总得让我穿上件儿大衣裳吧?”她回头看了看我的坎肩儿,不好意思地一笑。一旁的丫头早伶俐地拿了大氅过来给我穿上,嬷嬷们只在一边笑说,姑娘这听风就是雨的性子可怎么是好。

瑞喜也不在意,拉了我就出了门去。一阵寒意扑面而来,我紧了紧领口儿。一路上就听着她叽叽喳喳地说笑个不停,心里真是半点心事儿也没有,最起码这个小姑娘在此刻还很单纯吧。

我只是笑着听着她说,一边随意地看着四周的景物,这还是我这些天第一次来花园。尚书家的园子虽不大,但也可见其间所花的心思。马尔汉大人只与我见过一面,一个很精明但人品还算正直的人,我的身份他提也不提。他自己却以臣下自居,对我是十分的恭敬,除了感谢天恩,只说了一些什么我为兆佳氏一族添彩之类没什么用的话,然后就是让他的夫人仔细地照顾我。

我不禁暗想,就算与历史不合,以这位尚书大人为人处世的风格,皇帝也会选上他吧,聪明却不多话。她的夫人乌苏氏是个以夫为天的传统女性,以前并未在那些个贵妇的聚会上见过她,想来马尔汉已经暗示或明示过她我的特殊,因此她对我也是万分客气照顾,一切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,比起她自己的女儿也是只好不差。

我知道她一直在忙着帮我准备嫁妆,其实那些大半都是皇帝的赏赐和四爷的操办,四爷……从那天过后,我就命令自己再也不要去想他,康熙皇帝已给了他明确的选择,这样的机会也只有一次吧,他无从反对,也不想反对吧。心里忍不住苦笑,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,我和四爷之间就只剩了苦涩,应该是从他做了那个选择开始……

“姐姐,”瑞喜拉了拉我的衣袖,“脸色怎么突然白了起来,是不是太冷了?”

“啊,”我勉强一笑,“是有点儿,应该快到了吧?”我顺势转了话题。

瑞喜也没深究,只是伸手拉了我加快了些脚步,“看,前面再转过假山去就是了。那儿的火盆早就命人烧上了,咱们快些走就是。”

我一笑,“好。”抬眼看看一座怪石嶙峋的假山已是近在眼前。

“对了,宁姐姐,我跟你说啊,一会儿你见了她,一定会吃惊的。”刚转过假山,瑞喜略偏了头对我笑说。

我不在意地笑笑,“是吗,那是为什么,她有两个鼻子还是三只眼呀,唔?”瑞喜扑哧一笑。

我心里有些好笑地想着现在还有谁能让我吃惊,我不吓到别人就不错了。突然觉得自己这些年虽然过得躲躲藏藏,可现在有这么多人陪我玩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游戏,感觉也不错。一种想冷笑的感觉浮上了心头,我淡淡地抿了抿嘴角儿。

瑞喜嬉笑了一阵,又说:“姐姐,那倒不是,只是你见了她的长相就知道了,跟你真有五六分相似呢。”

我脚步一顿,“你说什么?”瑞喜见我停下脚步,不明所以地也停了下来。

“真的,所以那天在额娘屋里见了你才有些吃惊,她是英禄大人家的二小姐,现在是十四爷府里的侧福晋,听说十四爷对她很好呢。”说了一半,瑞喜突然往我跟前凑了两步,压低了声音说,“您知道吗,听说她的姐姐就是十三爷原来的侧福晋呢,不过好像是病死了,她家都不让人提的,我也是前儿偷听额娘她们说才知道的。”说完她还四处瞅瞅。

我只觉得手心儿一阵阵的冷汗冒了出来,“宁姐姐,你没事儿吧?”瑞喜轻轻碰了碰我的肩膀。

“啊。”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,咽了口干沫。

她见我有些恍惚的样子,眼睛转了转,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一笑,“您不是怕她来找你晦气吧,放心吧,她跟那个姐姐不是一母所出,感情也淡,以前都没怎么听她提过的。”

看着瑞喜一副你放心的样子,我干笑了笑,心里只是想,我倒是不怕茗蕙为了“姐姐”二字来找我麻烦,只怕她是为了那个“茗薇”……

正想着,就听瑞喜轻叫了一声:“哟,她怎么已经到了,也没人来通报一声,这些个奴才……”

我垂了眼默默地做了深呼吸,抬起头往前望去,一个素白的身影正站在前面的亭子里,好像在望着亭下的梅林,听见身后的动静,她慢慢地转过了身来,远远的表情有些看不太清楚,可是十四那天苍白的脸却清晰地浮现在了我眼前……

瑞喜加快了脚步向前走去,嘴里已经笑着招呼上了,我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。心里隐约能猜到她的来意,也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与她面对面,更明白以她现在的身份地位,是不敢对我怎样的,执意要见我一面,也不过是她心有不甘吧。

“蕙姐姐,你什么时候到的,怎么也没让人通传一声?”瑞喜迈步上了亭子,伸手去握住了茗蕙的手,“哟,这么冰。”

茗蕙温柔一笑,“已经使人去找你了,我只是看这儿的梅花好,停下来看看而已,没承想你倒过来了。”

“那还真是巧,对了,你身子怎么样,孩子好不好,还有……”瑞喜像机关枪似的问个不停。茗蕙只是笑着,偶尔细声答两句。我站在台阶上,看着她一脸的温柔笑意,只觉得她笑起来跟我真的很像。

“这位是……”借了个空,茗蕙把目光转向我笑问了一句,她看起来一副根本就不认识我的样子。

我心一冷,瑞喜已转过头来,“哎呀,跟你说话都忘了,宁姐姐,快过来。”

我淡淡笑了笑,往前走了两步,站在了茗蕙的跟前直视着她,她的眼中仿佛罩着一层薄雾,若有似无地掩盖着一些不为人知的情绪。见我这样看她,她微微一怔,与我对视了一眼,勉强笑了笑,就有些不自然地转了眼去。

一旁的瑞喜冲我一笑,清脆地说:“宁姐姐,这位是十四爷府上的侧福晋,雅拉尔塔·茗蕙,你看,长得是不是和你有点儿像?”她又转头笑向茗蕙,“蕙姐姐,这是我那就要出嫁的姐姐,鱼宁,她比你大几岁。”

“茗蕙见过鱼宁姐姐。”茗蕙缓缓地向我福了福身。

我一伸手虚扶了一下,淡淡地说了句:“侧福晋不必客气,姐姐二字可不敢当。”

茗蕙顿了顿,直起身来,垂眼轻声说:“茗蕙见了姐姐就觉得很亲,自然就这么叫了出来,您不会介意吧?”见她连鱼宁两个字都省了,我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头,还未及开口,茗蕙已转头对瑞喜一笑,“你方才不是说要摘梅花给你额娘送去吗,我身子不方便,就不和你下去了,在这儿和姐姐说说话儿等你可好?”

瑞喜一愣,看看她又看看我,我微点了点头,她眼睛转了转,突然一笑,“那也好,你们先聊,我一会儿就好。”说完转身带了从人向下面的林子走去。

瞬时亭子里一片寂静,只有亭下瑞喜的笑声不时地传来。看着静静站立的茗蕙若有所思的样子,她不开口,我也不想说话,就溜达了两步走到亭边向下看去,瑞喜那红色的斗篷分外地显眼……

“听说姐姐就要和十三爷大婚,以后就是十三贝子府的嫡福晋,是正室,真是恭喜您了。”茗蕙温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。

正室……我揉了揉脸,转回身来看向正盯着我看的茗蕙,微微一笑,“多谢,瑞喜说过你有孕在身,我这里也恭喜你了。”

茗蕙笑容一僵,垂下了眼,仿佛有些无奈似的一笑,“这也没什么,爷府里头的阿哥已经不少了。”说完她抬眼看向我,眼中有着羡慕,有着无奈,有着疲累,还有那么一丝她极力隐藏着的阴沉情绪,“倒是十三爷是个痴情人,这么多年都一心一意的,不管以前怎样,姐姐你终究是个有福之人。”

我心里有些堵,她这些话句句温和,可我句句听着别扭,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只能生硬地扯了扯面皮。她顿了顿,突然低头抚了抚自己的肚子,脸色更加温柔,“我已经不想那么多了,人得学会知足,懂得守本分,只要保有自己的就好了,不能再去奢求别人的,这样才能过得好,您说是不是?”她抬起头看向我,嘴角儿翘了翘,目光咄咄。

我一怔,她这是什么意思,话里有话吗?眯了眯眼,只觉得从方才就一直强压着的厌烦情绪呼地一下冲了上头。我刚要张口,一个清朗的男声突然从亭外传了进来,“哼,说得没错,这做人是得学会守本分……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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