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穿越
陆昭言死了。
陆昭言活了。
然后陆昭言恨不得自己刚刚没活过。
因为她在顶着浑身几乎每一寸皮肤都要裂开的疼痛,努力撑开肿胀的眼皮的时候,还没来得及看清自己现在身处何方,便听见一道冷得几乎都能掉下冰碴子的声音,带着满满怒气传来:
“明教养你们这么多厨子,感情一个能顶用的都没?”
很明显,是真的没有。
除去还在状况外,能咬紧牙关不喊痛出声就算胜利的陆昭言之外,其余众人竟一个敢吱声的都没有,只能跪在地上不住叩首,抽噎声和磕头的声音不绝于耳,好生热闹。
而这番并不怎么让人开心的热闹,在那道声音说出接下来这番话的时候,更是到达了让人两股战战几欲先走的恐惧巅峰:
“等下再没人能让小教主吃得下饭,就把你们统统拖出去砍了!”
那人说完这番话后,便迅速离开了厨房,把一堆满面愁容、战战兢兢的家伙们留在了原地,小声议论起了接下来要做什么才能保住自己的小命:
“……不如做个清淡的?毕竟小教主已经没精打采这么久了,胃口饿得跟鸟雀儿似的,就算做些浓油赤酱的大鱼大肉,她也吃不下去哪。”
“不重口也并不意味着要太清淡吧?要我说,不如用鲜味给她开胃。只要能吃得下第一口,后面的事就好办了。”
“我觉得这像是‘情志失调,气机紊乱’造成的脾胃不和,是心病;既然是心病,就得吃药,不如做个药膳试试?”
“你疯了!谁不知道当今教主和刚刚走的护法,都不是什么好性儿,又因为树敌过多而在食物这方面格外小心……你要是前脚刚做了药膳,后脚这顿饭就得因为里面有药,被来来回回查上十来遍,等查完了,饭也没法吃了。还是再想想别的法子吧。”
陆昭言:这是个什么情况,扶我起来,我还能苟。
在一片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中,陆昭言感觉到旁边有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,将自己从地上搀起,安置在一把矮矮的杌凳上,忧心忡忡问道:“陆姐姐,你还好吗?”
陆昭言终于成功从疼得火烧火燎的嗓子里,挤出了一句还算完整的话,然而就连这么个简单的动作,都让她的喉咙里泛出了一阵微弱的血气:
“……我这是怎么了?”
“姐姐怕是真的烧糊涂了。”那个声音再度响起,陆昭言努力转动了一下眼球,往发出声音的那人望去,发现那是个身形瘦弱的小女孩,她身上的衣服有些破,却因为要在厨房这种地方做事,而洗得干干净净,“你前些日子从藏书阁那里抄录了一本武学典籍回来,想照着练,结果真气行岔,走火入魔,把自己给伤着了。”
“若不是今日老教主眼瞅着不好,小教主也病殃殃的,护法过分忧心之下,把我们强行召集起来,你现在应该还在床上躺着养病哩。”
从小女孩的这番话里,陆昭言成功推断出三件事:
第一,自己这辈子看起来还是个厨子,挺好的,专业对口;
第二,从“真气行岔,走火入魔”这俩关键词来看,至少自己所处的这个地方应该是个武林门派;
第三,虽说老教主和护法的态度看起来不太好,但事实上,单冲着“下属生病的时候可以休病假”这点来看,就已经比上辈子那些宣扬“996是福报”的资本家好太多。
正在此时,刚刚那位被众人尊称为“护法”的女子又折了回来,冷冰冰地对厨房里愁眉不展的众人甩下一句话:
“谁要是今天能让小教主吃下一口饭,我赏她十两黄金!”
“十两黄金”这个数目一出来,厨房里原本愁云惨淡的氛围立时一扫而空,可见这位护法脾气爆归爆,但至少该发的奖励是一点没少。
于是这次,她前脚刚走,后脚厨房里的众人们就立刻热火朝天地忙起来了,一边忙着做菜一边议论道:
“快快快,起锅烧油,先爆个青菜试试。”
“好家伙,十两黄金……别说黄金了,我这辈子连十两白银都没见过。”
“真不愧是明教,果然像传说中的一样有钱!我要是能挣到这一笔,我就回江南去,给阿母养老,也算是在外闯荡了这么些年的交代了。”
刚刚那位小女孩在把陆昭言扶起来后,早就十分有眼力见地去给已经开始生火烧锅的大厨们打下手了。毕竟按照古代的规则来看,手艺这种东西,是不会轻易外传的,像她这样和大厨非亲非故的外人,只能通过打下手和拜师这样的方式,见缝插针学到一点;至于学到了多少,学到的到底是真本事还是花架子,就全看大厨的人品和本事,还有这孩子自己的悟性了。
她忙着去给大厨们打下手,也就没继续照顾陆昭言,只临走前匆匆对陆昭言道:“在养伤的这段时间里,姐姐你的灶台已经被分配给别人了…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,毕竟铁器难得,总不能让好好一口铁锅就这么闲置在那里吧?”
“姐姐若是还没力气,不如先别做饭了,跟我一起帮忙做些洗菜切菜的活计也行。”
陆昭言心想,你就算现在让我上灶,我也没那个能拿起大铁锅的本事,而且我也不知道那个传说中属于我的灶台在哪里,便答应得那叫一个顺溜:
“成,我这就来。”
小女孩走后,陆昭言赶忙细心感受了一下自己的状态,发现这果然不是风寒感冒——如果是普通感冒的话,为了饮食安全问题,她绝对不能上灶台——而是某种更玄妙的状态,就好像身体里燃着一把小火苗,恨不得把她由内而外全都烧成肉干似的。
她从一旁的水缸里舀了两瓢凉水,狠狠洗了把脸,终于让面上的温度降下来几分,戴上面巾后又挽起袖子,按照七步洗手法,把两只手洗得干干净净,去了最近的一个灶台旁边,试图帮人烧火。
结果陆昭言还没来得及拿起柴,就被人客客气气地请离了:“对不住啊,陆姐姐,我还是比较习惯自己控火,毕竟自己动手才知道火候究竟如何,就不劳烦你了。”
陆昭言一开始还真没多想,就立刻转去另一边,想帮这个厨子重新返工一下她的备菜。
真不是陆昭言非要拿出上辈子当国宴主厨的经历来吹毛求疵挑刺,实在是这位厨子的刀工真真堪忧,别说她了,换个新东方的普通学生来,都得给这位厨子搭把手:
不是,等等,谁家好人会把土豆丝切成土豆条啊!
结果陆昭言甚至都没能摸到那把菜刀,就被这位厨子用比刚刚那位更客气的态度请了出去:“你都病成这个样子了,还是歇着去吧。”
于是陆昭言想,烧火和切菜都用不上我,那我帮忙调调味什么的也行,于是她就近找了个锅里正炖着汤的灶,对那位正在把手下四五个学徒指挥得团团转的厨子问道:
“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么?”
这位厨子转过身来,对陆昭言“哎哟”了一声,忙不迭地把她拉去一边,对她小声道:“昭言,我知道这是你的灶台,我一个没什么资历的趁你生病,占了你的位置,属实不该。但你现在都成这样了,也起不得锅、切不动菜,不如就把这个机会让给我吧?”
她看陆昭言面色并无不虞,便壮着胆子道:
“毕竟老教主脾气不好归不好,但她赏赐起人来的时候也是真的大方。要是她能挺过这次重病,我再在她面前露个脸的话,这一辈子的衣食住行就全都不愁了。我家里还有三张嘴等着吃饭呢,你也没成家,没生孩子,想来是不急的,就先体谅体谅我吧,啊?”
说完,她也不顾陆昭言答应没答应,立时就折返回灶上去了,匆匆指挥着旁边的学徒们给她研磨香料,过滤细盐,紧张得仿佛动作慢上那么一步,陆昭言就会过来,把这个灶台和这口锅从她手中抢走似的。
被接二连三拒绝了这么多次后,哪怕陆昭言还病着,脑子也不太灵光,也有点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了:
或许这番安排里,的确有体谅她身体状况的因素在,但更重要的因素是大家都想富贵险中求,搏一搏未来的荣华富贵。
幸好陆昭言的情绪向来很稳定,于是她都没怎么生气,就成功给同僚们的行为找到了合适的解释:
算了,古代生产力不发达,能有个一夜暴富的机会属实难得。更何况那可是十两黄金,只要没什么战乱饥荒这样的大事,保一辈子衣食无忧都没问题了吧?
现代人在职场上勾心斗角,为的是拔尖出头、升职加薪、锦上添花;但古代底层劳动人民的勾心斗角,只是为了多争一口吃的,求生而已,又有什么好苛责的?
于是她把那张矮凳拖了过来,慢吞吞地挪到了墙角坐着,闭目养神,偶尔出声,悄悄指点一下有些事情没做到位的小年轻们:
“别往炉灶里塞一整根柴,你是炖汤,要学会控温,又不是炖猪头。”
“我要是你,我就会把刚刚的香料再磨一遍,这根本不叫香料粉,完全就是一堆渣子嘛,半点不细腻。”
“哎哎哎你花椒要炸糊了!捞出来傻孩子,再炸就苦了!”
这些指点对于从后世而来的陆昭言来说,算不上什么;但放在现在,可是绝对不外传的独家秘方,因为哪怕是最微末的变动,也会对菜品的味道和卖相产生巨大的影响。
经过陆昭言这么一点拨,从厨房里飘出来的气味更鲜香了,哪怕是半点不通厨艺的外行人,也能发现,在经了她的点拨后,整道菜品的卖相和气味立时就能更上一层楼。
众人本来就对陆昭言没什么坏印象,或者说,干脆就没什么印象:
主要是这姑娘在过去的这么些年里,都安静得仿佛一个影子,半点存在感也没有;就连那个分配给她的灶台,都是护法在按着资历排了老半天后,才发现还有这么个隐形人,大手一挥分配给她的。
然后呢?然后就没有然后了,因为大家又继续把这个过分安静、跟个透明人也似的姑娘给忽视掉了。
于是,在这紧要关头,陆昭言愿意挺身而出,用自己掌握的这些技巧帮她们提高厨艺,造了一桌好饭菜出来的这件事,属实将她在众人眼中的威信一瞬间刷到了顶点:
我们就知道,别看她平日里看起来不声不响、不显山不露水的,但关键时刻还是能站出来扛大梁的嘛,真是个靠谱的人!我要是得到了这十两黄金的赏钱,肯定得多多少少分给她一些,毕竟这么不藏私的好人属实难得一见。
众人心中如何感激陆昭言,暂且按下不表,总之,在陆昭言画龙点睛的指点下,没多久,便造出了好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,果然是珍馐百味般般美,异果佳肴色色新。
然而,正在众人都以为,“这么多菜,至少能有那么一两道可以入了上面的眼”的时候,半个时辰后,之前的那位护法去而复返,连带着她的怒意也更盛了:
“不行,小教主还是一口都吃不下。”
她发起怒来,甚至都不用动手,眼尖的人都能看见她的衣角正在无风自动。那是内力深厚的习武之人情绪失控时,无意识间外放的真气造成的,离她近一些的人,甚至都能感受到那种被刀刃划过皮肤带来的刺痛感:
“感情你们是真的把我之前的话当耳旁风过掉了,是么?你们真的有在认真做事吗?!是不是一个个都被赏金迷了眼,被猪油糊了心,这才觉得我明教的赏赐,是轻轻松松、偷工减料一番,就能拿到手的?!”
如果说之前,众人都被那十两黄金的奖赏,给带得过分乐观了起来;又觉得“小孩子不吃饭而已,能有多大事”,而对这一任务抱有了过分积极的预计;那么在刚刚那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,被一筷子没动,就这么完完整整地退回来的这一刻,死亡的阴影,终于彻底地、真切地笼罩了下来,宛如一朵乌云般,悬在了每个人的头上:
“你们是真的不怕死啊,那我就成全你们——”
可就在满室鸦雀无声,安静得连还在用小火炉煨着的汤盅里,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都能听得见的当口,陡然听见一道虚弱却冷静的少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,制止了这位暴怒中的护法所有的动作:
“护法,算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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