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7章 青君


当晚,  宁悬明赶到沧禹时,已是深夜,  城门已关,  副使在城楼下叫了一阵,然而何止没人开门,连个人影都没有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沧禹府夜里竟连个守城士兵都没有?玩忽职守到这等地步,  难怪消息这么久才传到京城。”副使怒道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虽是被章和帝点名来的,  然而既是年轻人,心中仍有一分意气,  看不惯这等尸位素餐之辈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还想以圣旨叫门,  宁悬明却制止道:“今夜已晚,  继续等也未必能等到回应,  不如就留齐副使留在此处,  等到开了城门后去禀明知府,  我带着其他人先行一步去剑屏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遵命!”副使应下,留了几个亲随,其他人都跟宁悬明离开。

        一行人紧赶慢赶,  终于在天色将亮时,  到达了剑屏县外的军营中。

        军营中,  昨夜宿醉的县尉一早就被亲卫摇醒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将军!将军!朝廷钦差来了,  就在军营正堂,等着见您呢!”

        县尉本来迷迷糊糊,听清内容后一个激灵从床上爬起来,  一边穿衣一边问:“不是说还要两天才到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亲卫也皱眉苦脸,  “原本是的,  但谁知道这位钦差一个文人竟也赶路这么快,  听说路上就没怎么歇息过,  一切宴请都拒了,昨夜到了府城,见没人开门,也不等人,直接连夜过来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县尉不想听这些屁话,他只问:“好酒好菜让人送上来,再叫几个美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话发下去,宁悬明还没等来县尉,就先等到了酒菜与美人。

        然而他们一路许久都没好好休息,此时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趣,宁悬明作为领头之人,出于谨慎,率先推辞,“县尉未至,我等怎好先动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们不吃,其他人也不好相逼,县尉得知消息后,一边心中暗道来了个麻烦精,一边整理仪容挂起假笑,脚步匆匆前往正堂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早听闻钦差大人年轻有为,今日一见才知传言还是谦虚了。”外面远远就传来了豪迈的笑声。

        袁县尉大步迈进,对着宁悬明拱手一礼,“卑职袁英,参见钦差大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昨夜巡营到凌晨才睡下,未能及时到军营门口迎接大人,卑职有罪!”

        宁悬明嗅觉灵敏,即便袁英已经梳洗过,但宿醉的酒味并没那么容易去除。

        但他还有更要紧的事,还需县尉配合,也不欲在这事上将人先行得罪,即便要追究,也应该等剑屏县事解决后,在他离开此地之前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身在军营,一切以军法为重,袁县尉不必拘礼。”宁悬明话是这么说,但在袁县尉即将起身时,却让身边随侍取出圣旨,在场众人齐齐下跪,包括屋外守门的小兵。

        才刚直起腰的袁县尉,不得不再次行礼,这回还得跪下。

        随侍将圣旨念了一遍,大意就是任命宁悬明为钦差,所有人都必须服从他的调派。

        在袁县尉笑容有些僵硬地接旨后,宁悬明这才请对方一同坐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袁县尉请坐,我等一路为了赶路,都未曾好好吃饭,今日多谢袁县尉款待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态度之温和,语气之和善,仿佛刚刚来下马威的人并不是他。

        袁县尉维持着脸上的微笑:“应该的、应该的……宁大人赶路也累了,用过饭之后卑职命人带你们在营中安置下来,有什么事都要等养足精神之后再说,您说是不是?”

        宁悬明这回并未推辞,他也确实需要好好休息,“那就有劳袁县尉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袁县尉坐了下来,陪宁悬明一行人一起吃完饭,这才被放走。

        等回到自己屋中,袁县尉脸色骤然变得难看,“这次来的这个着实不好对付,想要人听话不要多管闲事,只怕没那么容易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亲信低声道:“那将军,咱们要不要……?”他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听说此人是秦王亲信,深受倚重。”非必要情况下,袁县尉还是不想节外生枝。

        犹豫片刻后,他招手对亲信低声道:“还是和以前一样,先礼后兵,如果他们识相,本官也不必下狠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若是非要看不懂眼色,那我也只有让他们知道知道血是什么颜色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宁悬明进入袁县尉让人安排好的房间,刚进去,就察觉屋中还有人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并未走近,而是屏住呼吸,厉声呵斥:“出来!”

        一位穿着艳丽衣裙的姑娘掀开被子,从床上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她脚步轻盈地走到宁悬明面前,福了福身,身姿妖娆,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南地特色风情,“奴家拜见大人,县尉担心大人独身在外,帐中寂寞,特意让奴家服侍大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借着门口透进来的晨光,宁悬明看清了她的长相,虽比不上京城富贵乡的小娘子,却也是极为标致,在剑屏县这个地方应是难得。

        宁悬明却并未多看,别开眼道:“回去告诉袁县尉,本官心领了,日后不必再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姑娘微微抬头,似还想挽留:“大人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宁悬明:“出去,我要休息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姑娘摄于威严,不敢再纠缠,行了一礼,喏喏应是。

        宁悬明对住处不算讲究,但也不喜欢刚有女子睡过的床褥,尽管疲倦非常,他还是让人将床褥换了新的。

        自己则是在此期间,打开了自己的包袱,取出一瓶已经用了一半的药膏,仔细抹在自己大腿内侧。

        难得休息放空的大脑也抽空想了想远在京城,为他准备药膏的人。

        也不知他此时是睡是醒,睡得好不好,病好了没有,有没有好好喝药。

        直到床褥换好,宁悬明躺到床上,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,都是怀着对那人的思念。

        山河路远,相思遥寄。

 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 “阿嚏!”

        越青君一觉睡醒,本该精神抖擞,谁曾想先打了个喷嚏。

        若非他确定自己现在身体状态极好,没有半点问题,他都要怀疑自己还带着卫无瑕的病弱debuff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郎君,山下有人来了消息!”

        还未用过早饭,薛辞玉就脚步匆匆地赶来,小声禀报:“咱们在山下的联络人,从军营那便得到消息,您昨晚说的没错,那钦差果真来了,且就紧跟着您身后,若非您日夜兼程,并未在府城逗留,说不定还得和他们碰个正着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越青君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微挑了下眉。

        如此说来,宁悬明此时应当就在山下的剑屏县军营,想到自己与对方竟那么近,越青君只觉得早上刚洗过冷水的皮肤又逐渐涌上一抹滚烫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么说来,我与那钦差,倒是有缘。”他声音飘飘,语气轻描淡写地说。

        听着越青君语气里并没有对官员的明显态度,似乎不亲近,也并不讨厌,薛辞玉犹豫了一下,继续将剩下的话说了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位与咱们关系亲近的百夫长说,新来的钦差架子极大,不仅要县尉亲自迎接,吃饭也要县尉陪同伺候,甚至让人送来良家女子帐中作陪,态度十分嚣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越青君把玩手中长刀的动作顿了顿,刀光在刹那间晃过眼睛,照射出一道锐利的光芒。

        声音也比方才放慢了许多,唯有语气如常,又好似多了几分玩味与思量,“是吗……?”

        薛辞玉低头继续道:“不仅如此,那人还说,那位新来的钦差能力一般,不敢触碰剑屏县城里的事,又担心朝廷斥责他拖延,打算先带人剿匪,能剿多少是多少,也算一份功绩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们都知道,如今剑屏县内只有一家匪,他们姓越。

        越青君垂眸,视线仔细落在光洁锋锐的刀身上,这是他私下找人特地打造,材料、锻造方法、做工等方面,都在当下时代最顶尖的水平上有极大提升,比不上现代,但在这个世界,算是顶级中的顶级。

        唯一差的地方,就是没见过血。

        越青君扬唇轻笑,语气意味深长,“既然如此,那咱们就让新来的钦差瞧瞧,究竟谁是谁的功绩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呲——!

        长刀归鞘,却难掩锋芒。

        宁悬明一觉醒来,见其他人也休息得差不多,便找到袁县尉,“袁县尉可有时间,随本官去县城门口看一看?”

        袁县尉面露为难之色,犹豫道:“这……请大人恕罪,并非卑职不愿带大人前去,只是县城中的逆贼太过狠毒,以全城百姓为质,不肯开城门,大人去了也是白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宁悬明神色不变,“圣上派本官前来,本就是为了此事,若是本官连县城都进不去,又何谈处理,只怕要被定罪下狱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见他冥顽不灵,袁县尉心中咬牙,继续劝道:“实不相瞒,想要进剑屏县城,首先要过剑屏山,大人有所不知,剑屏山上匪徒横行,心狠手辣,甚至那逆贼能占据县城这么久,也有其相助之因,双方狼狈为奸,知道大人到来,必定会埋伏在大人必经之路上,卑职担心大人安危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宁悬明视线紧盯着袁县尉,接二连三被劝阻,便是先前宁悬明想让自己忽略此人不对劲之处,此时也是忽略不了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袁县尉似乎不想让我去县城?”

        袁县尉当即低头,“卑职不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宁悬明却并未就此打住,而是继续道:“既然不是,那袁县尉为何阻止?莫非县城五千精兵,连小小山匪也不敌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袁县尉一张脸涨得通红,胡子都遮掩不住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卑职……卑职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嗫嚅半晌,袁县尉才道:“大人恕罪,原来的剑屏县令县尉皆被逆贼杀害,卑职是知府大人隔壁从县临时调来,暂时看守剑屏,凡事皆听知府安排,不敢擅动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宁悬明闻言笑了笑,“与本官同行的一位副使正在面见知府,想来很快就能得到消息,即便没有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他声音柔中带冷,极为自然,“本官身负皇命,有天子准许,便是知府在此,也要听从号令,袁县尉可明白?”

        袁县尉心中饶是百般不愿,此时也不得不低头应是:“卑职领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在袁县尉即将告退时,宁悬明忽然又把他叫住:“等等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本官舟车劳累,暂时不便骑马,劳烦袁县尉寻一辆马车,也正好能在路上与袁县尉聊聊剑屏风土人情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袁县尉:“……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等上了马车,袁县尉才发现,车上并不是只有自己和宁悬明,还有副使和几个朝廷派来的随从小吏,甚至还有一个身形不比自己差的护卫。

        袁县尉脚步一顿。

        宁悬明笑着看他:“县尉请坐,车内还有个空位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袁县尉无奈坐在被护卫包围的位置。

        从军营到县城门口并不算很远,只有一座剑屏山而已,在这路上,宁悬明当真与袁县尉聊了起来,不过大多都只是他问,袁县尉答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县城守军有五千人,怎么还会不敌区区一群逆贼?便是县城不行,为何府城也没什么动作?任由逆贼强占剑屏县城至今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知府大人爱民如子,担心逆贼残害百姓,无法擅自攻城,一直试图与逆贼沟通,只可惜至今并未得到什么成效。”袁县尉谨慎地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逆贼就是逆贼,杀了便是,知府还想如何沟通?”宁悬明问。

        袁县尉没想到宁悬明竟是这么狠辣果决之人,心中忽然觉得这次麻烦或许没那么容易被解决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……卑职愚钝,不知知府心中所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宁悬明似要再问,马车忽然急急停住,他迅速抓住窗沿,才堪堪稳住身形。

        随从掀开帘子一看,却见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批凶徒,举刀正与护送的士兵厮杀。

        袁县尉双眼一亮,当即道:“大人,怕是剑屏山的山匪,卑职下马车助其他人一臂之力!”

        坐在他身侧的护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,拉住他不让他下去,“袁县尉身份贵重,还是老实躲在车上的好,我们带了不少兵卒,区区山匪,如何会是他们的对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双方争执中,刀兵声越来越近,竟是那些兵卒,不敌埋伏的山匪。

        袁县尉胡子下是他克制不住的一笑:“大人,那群匪徒太过嚣张,卑职下去才能制住,您就留在马车上,卑职保证护您安全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宁悬明还未说话,忽然一支利箭从侧面射来,竟是一箭将窗边的帘子射落。

        宁悬明下意识看去,却见一旁原本无人的山坡上,此时正站着一排黑衣蒙面人,他们人人手持弓箭,正蓄势待发对准他的方向。

        而其中一名唯一戴着金色面具之人,分明也是一身玄衣,但即便站在一群人之中,也是如此鹤立鸡群,山风吹来,将脑后束起的长发吹得在空中飞扬,似迷了人的眼睛。

        有那么一刻,宁悬明觉得自己与那人四目相对,好似一缕灿烂的阳光,晃过他的眼睛,让他迷蒙不清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望着那人的方向,分明戴着面具,分明什么也看不清。

        但大约是金色太过吸引人注意,让他迟迟不愿移开视线。

        清越悠扬的声音自空中遥遥而来,清晰地落入在场所有人耳中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听说我准备埋伏暗杀钦差?”声音平静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慵懒与困惑。

        好似一人刚睡醒,连声音有些朦胧,经过山风的吹拂,就更加听得不那么真切,配上话语里的内容,让人更觉迷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嗯……为了不辜负对方好意,我准备把谣言坐实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钦差是吗,记清楚我的名字,日后切莫找错了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挽弓搭箭,箭尖对准宁悬明,弯唇一笑,声音好似与人打招呼般温柔随意:“我名,越青君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凛冽山风间,刀光剑影里,遥遥对望。

        下一刻,指间一松,长箭离弦而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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