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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一章:受罚(二)


这二十笊篱下去,容瑾的手掌肿得老高,简直麻了。

放下手,红肿的手掌心挨着袖子,只一下便疼得她嘶嘶直喘。眼泪再一次涌出来,花了妆,额角还挂着的一串汗珠子,顺着脸颊往下流,那模样,要多狼狈有多狼狈。

朱氏瞧见了,微微垂眸,待抿过一口香茗,她才不紧不慢道:“四丫头坐罢,我还有话同你说。”

孔嬷嬷立即领着一众婢子退出去,将门也带上了。

“原本你们小姑娘家犯错,让抄抄《女则》,了不得去跪个祠堂,你可知我为何要重罚你?”朱氏淡声问。

容瑾紧咬下唇,挤出几个字,“太太想惩治我,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么?”

泥人还有三分血性呢!太太先前肆意搜查她的院子,还故意不给倚梅院发冬衣,现下连她的解释也不听便将一切怪罪在她头上,她难道被打了还得跪下来舔她的鞋尖儿?

朱氏显然从未被小辈回过嘴,怒得将个白瓷杯盏掼在地上,“咣当”一声,茶水湿了裙角,“怎么,你还觉着自己有理,是我这个做嫡母的不公正?”

容瑾倔强地抿着唇,不言声儿。

“四丫头,你不如去外头打听打听,谁家的嫡母有我这般好心肠,能容得下一个在府里作乱作怪的庶女!”朱氏字字铿锵,食指指向大门口,底气十足。

容瑾蓦然抬首,望向坐上之人,坦然道:“太太自算不上恶人,可太太您是学士府上的小姐,同那些小门户出来,连个四书五经也不曾好好读过的妇道人家有什么可比的呢!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,毕竟不是人人都是圣人,太太您已然做得十分好了!”她声气儿渐低下去,脑袋也低下去,毕竟是长辈,便是怼也留了三分。

朱氏却从这话里听出了讽刺,她面如寒霜,冷然笑道:“看来四丫头你先前果然藏拙,不过再藏也藏不住,先是勾引程家大郎,同你二姐姐抢人,你也别狡辩,否则怎会你一求宗纶那哥儿,为老爷和徐家搭线的事儿就办成了?便是今儿个你搅了你正则哥哥的婚事,只怕也不是什么意外,而是你故意为之罢!”

容瑾眯着迷蒙的眼望向朱氏,万般不解。

“说,你究竟为的什么?”朱氏冷声逼问。

她为的什么,她压根就没干这事儿啊!她是这样处心积虑害人害己的人么?

容瑾摇头,无奈道:“原来您是这般看我的,可太太,我虽不是府里长大的,那孟子庄子,女则女训,几位姐姐学过的,我也一样也没落下!”

“为人处世,可不是几本书便能讲清楚的,唯有家风严谨,才能养出端正秀雅的人儿!”朱氏站起身,居高临下地俯视她。

容瑾不得不承认,朱氏说得不错,可市井中人品格低人一等,而他们王侯将相之家的公子小姐便是一身高洁?这容瑾是断断不认同的。

她站起身,上前几步,那岩浆般迸出来的愤怒使得她忘却了嫡庶尊卑,她高声道:“太太,高祖皇帝亦出生草莽,二百年前,冒天下之大不韪,推翻暴/政,还田于民,他亦非出自王侯将相之家,这不是大英的开国之君么?太太何以认为王侯之家出来的人才端正规矩,而出生草莽便是卑劣下贱?”

容瑾双眼通红,逼视着她,一字一句,振聋发聩。

朱氏神色大变,目光陡然锐利,如含利箭,直射向容瑾,可她不能说高祖的不是,便无从反驳,只能一笑道:“我同你说你不守规矩的事,你却攀扯上高祖皇帝,扯远了!”

扯远了么?并未扯远,太太为何处处看她不惯,为何府里寻出一块绣春/宫的帕子便以为出自她的倚梅院,她同程宗纶多说几句话便当她嫉妒嫡姐的富贵同她抢人,无意间得罪了别家小姐,便以为她居心叵测要坏哥哥的姻缘。

为何总是怀疑她?不就是因她出身低微,便当她是卑劣下作的小人么?

出身高门的优越令朱氏骨子里便对容瑾带着鄙夷,不仅是容瑾,还有这府院里绝大多数的人。朱氏囿于伦常不得不帮扶、尊敬,向她们陪笑脸,可打心眼里她是看不起她们的。

一两句话是说不通了,哪怕今儿容瑾说破天去,朱氏也只当她砌词狡辩。

“太太,杨大夫请过来了,”孔妈妈在门口轻声回禀。

朱氏一摆手,淡道:“罚也罚了,便到这儿罢,四丫头去瞧瞧你那手心,别留下疤才好,”说罢她调转视线,不急不缓地端起茶盏,若无其事地轻吹着。

容瑾眼中的红色也渐渐淡下去,她明白,今儿这番话是白说了,太太心底里指不定还当她是故意惹怒周家小姐,搅大哥的姻缘。

容瑾不欲多言,朝太太深深一福,再劝道:“还有一件,望太太信我一回,正则哥哥与忠平伯爵家的小姐,恐怕不是什么好姻缘,我那时听她与婢子说到什么病症,周小姐便紧张得很,太太还是去查查罢。”

朱氏仍是一脸波澜不惊,淡淡抿茶,直到容瑾走出门,她那端直的身子才微微垮下来,眉头深拢,思虑着容瑾方才那番话。

思来想去她始终觉着自己公平公正,从未看不起容瑾,只是因她姨娘的事对她有些顾忌罢了,如此她便也不去想这些,反倒是容瑾最后一句话,牵起她起万千思绪。

朱氏与忠平伯爵夫人并不相熟,不过宴席上碰见时会说几句客套话。

前两个月朱氏向武安候夫人抱怨说寻不着好姑娘,于是武安候夫人便将忠平伯爵夫人的女儿引见给了朱氏,朱氏瞧周红鱼人才家世俱是一流,只不过年纪略大些,已然十九了,便急急安排了这牡丹宴,让二人先见上一面。

朱氏那时未觉有何不妥,毕竟儿子在母亲眼里再不好也是块宝,她自认伯爵家的嫡女虽家世优越,可年岁大了,正则不算高攀。

但今日听容瑾一言,她忽而品咂出这里头的猫腻,于是果真去打听周红鱼是否身子康健,若没有,她还是愿意结这门亲,甚至愿意亲自上门致歉。

容瑾回倚梅院,让大夫包扎之后,手心已不如先前那般又疼又麻了,可她也不敢磕着碰着,一双手时时抬举者,连粥也是雀儿喂给她喝的。

支摘窗半开,容瑾呆坐在容罗汉榻上,透过窗棂望着那片浅蓝的天。雀儿坐在容瑾身边,轻轻啜泣,再不说什么去告状的话了。

“小姐,大爷和二小姐过来了,”红袖进门来禀。

“不见。”

“他们带了好些东西来,说是要向您赔罪。”

容瑾眉头微蹙,轻轻摇头。

红袖抬眼觑了眼容瑾,见她怔怔的,终究应是退下了。

蓝天上,一群鸿雁飞过,初时呈一字型,最后散开了,其中一只落了后,容瑾定睛一看,那只尤其小,大约不是雁,而是雀罢。怨不得会落在最后,因为他们本就不是一种鸟。

“雀儿,”容瑾忽而喊她道:“你去禀告祖母和太太,我身子不适,及笄礼推后罢。”

雀儿哑着声诶了句,眼泪一抹便走出去办差了。

不被重视的及笄礼,其实没必要办。

这一夜,容瑾睡得很不好。为了防止她睡梦中双手乱动碰着了伤处,雀儿和红袖想了个法子,将她的手绑在床架子上。

眼下正是倒春寒,夜里凉,红袖便将冬日里的暖兜翻出来,一手套一个。

只是,梦里她见了从未见过的母亲,还有那个红得耀目的背影,却伸不出手来抓住他们,她注定要眼睁睁看着他们走么,连一个怀抱也不能给?

因着伤了手,容瑾次日便未去万寿堂请安,躲在被窝里直到巳时也未起,日光漏过纱窗浴在微微隆起的海棠花锦被上,容瑾的脑袋却埋在被窝里。

……

“你去喊罢,小姐不是与你最亲么?”檐下,红袖推了推雀儿。

“我不去,”雀儿索性退后了一步,道:“小姐昨儿受了这么大委屈,老爷也不来瞧瞧,哦,他叫小姐去用饭小姐便得去用啊?偏不去!”

“雀儿,”红袖那双三角眼一瞥,“主子的事儿是你一个小丫鬟能做主的么?”

“我不敢做主,可我明白小姐的心,小姐虽平日里都和和气气的,可一旦触怒了她,老爷太太便是拿刀架在她脖子上,她也不会去前厅用饭的!”雀儿心疼地望了眼屋里。

红袖望望里屋,又望了眼正立在院门口,特来请容瑾去前厅用饭的清影,微微摇头。

其实想起昨儿容瑾回来,伸出那双肿得老高的小手时,红袖都不忍看,还有那大夫为她敷药时,她紧咬着唇强忍痛意的那份倔强,更让她看了心疼。

虽说主子做事她们做奴婢的不能置喙,可打容瑾的手板子也确实过了,是以红袖也不好进去劝她。

而清影,才往回走不久,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,她进了院子,拉住红袖的手道:“红袖,快些服侍四小姐梳洗起身,前厅来了好些人,指名要见四小姐的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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